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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葉子下生活(2)


  一片葉子下生活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片葉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飲,左鄰一隻叫花姑娘的甲殼蟲,右鄰兩隻忙忙碌碌的褐黃螞蟻。這樣的秋天,各種糧食的香味彌漫在空氣裡,粥一樣稠濃的西北風,喝一口便飽了肚子。

  我會讓你喜歡上這樣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過下去。葉子下懷孕,葉子上產子。我讓你一次生一百個孩子。他們三兩天長大,到另一片葉子下過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計劃生育,只計劃好用多久時間,讓田野上到處是我們的子女。他們天生可愛懂事,我們的孩子,只接受陽光和風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裡領受我們的全部旨意。他們向南飛,向北飛,向東飛,都回到家裡。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小窪水邊,一塊土下,一個淺淺的牛蹄窩裡,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針尖小的一絲陽光暖熱身子,頭髮細的一絲清風,讓我們涼爽半個下午。

  我們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發芽的草籽上,夢中我們被手掌一樣的蓓蕾捧起,越舉越高,醒來時就到夏天了。扇扇雙翅,我要到花花綠綠的田野轉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覺,一朵叫紅媚的花兒在頭頂撐開涼棚。誰也不驚動你,紫色花粉粘滿身子,紅色花粉落進夢裡。等我轉一圈回來,拍拍屁股,寶貝,快起來懷孕生子,東邊那片麥茬地裡空空蕩蕩,我們把子孫繁衍到哪裡。

  如果不嫌輕,我們還可以像兩股風一樣過日子。春天的早晨你從東邊那條山谷吹過來,我從南邊那片田野刮過去。我們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風。是兩股緊緊抱在一起的風。

  我們吹開花朵不吹起一粒塵土。

  吹開塵土,看見埋沒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樣。

  當更大更猛的風刮過田野,我們在嘩嘩的葉子聲裡藏起了自己,不跟他們刮往遠處。

  圍繞村子,一根楊樹枝上的紅布條夠你吹動一個下午。一把舊鐮刀上的斑駁塵鏽夠我們拂拭一輩子。生活在哪兒停住,哪兒就有鏽跡和累累塵土。我們吹不動更重的東西。石磨盤下的天空草地。壓在深厚牆基下的金子銀子。還有更沉重的這片村莊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許,吹響一片葉子,搖落一粒草籽,吹醒一隻眼睛裡的晴朗天空——這些才是我們最想做的。

  可是,我還是喜歡一片葉子下的安閒日子,葉子上懷孕,葉子下產子。田野上到處是我們可愛的孩子。

  如果我們死了,收回快樂忙碌的四肢,一動不動躺在微風裡。說好了,誰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們的死告訴孩子。死亡僅僅是我們的事。孩子們會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如果我們不死。只有頭頂的葉子黃落,身下的葉子也黃落。落葉鋪滿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們搭乘拉禾稈的牛車回到村子。天漸漸冷了。我們不穿冬衣,長一身毛。你長一身紅毛,我長一身黑毛。一紅一黑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螞蟻洞穴避寒幾日。

  不想過冬天也可以,選一個隱蔽處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綠。睜開眼,我會不會已經不認識你,你會不會被西風刮到河那邊的田野裡。冬眠前我們最好手握手面對面,緊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陽光從東邊照來,先溫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來等我一會兒。太陽照到我的臉上我就醒來,動動身體,睜開眼睛,看見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塵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說。

  又一年春天了。我說。

  我們在城裡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在城裡的車是否已經跑丟了軲轆。城裡的朋友,是否全變成老鼠,順著牆根溜出街市,跑到村莊田野裡。

  你說,等他們全變成老鼠了,我們再回去。

  遲疑的刀

  這是別人的田野,有一條埂子讓我們走路,一渠溝秋水讓你洗手濯足。有沒有一小塊地,讓我們播自己的種子。

  我們有自己的種子嗎?如果真有一塊地,幾千畝、幾萬年這樣大的地,除了任它長草開花,長樹,落雪下雨,荒成沙漠戈壁,還能種下什麼呢。

  當我們一路忙活著走遠時,大地上的秋天從一粒草籽落地開始,一直地鋪展開去。牛車走壞道路。鳥兒在空中疾飛急叫,眼睛都紅了。沒有糧倉的鳥兒,眼巴巴看著人一車車把糧食全收回去。隨後的第一場雪,又將落地的谷粒全都蓋住。整個冬天鳥站在最冷的樹枝上,盯著人家的院子,盯著人家的煙囪冒煙,一群夥地飛過去,圍著黑煙囪取暖。老鼠在人收穫前的半個月裡,已經裝滿倉,封好洞,等人揮鐮舞叉來到地裡,老鼠已步態悠閒地在田間散步,裝得若無其事,一會兒站在一塊土疙瘩上叫一聲:快收快收,要下雨了。一會兒又在地頭喊:這裡漏了兩束麥子,撿回去,別浪費了。

  每當這個時候,小紅,你知道誰在收割人這種作物,一鐮挨一鐮地,那把刀從來不老,從不漏掉一個,嚓嚓嚓的收割聲響在身後,我們回過頭,看見自己割倒的一片麥田,看見田地那,幾千幾萬里的莽莽大野裡,幾萬萬年間的人們,一片片地割倒在地,我們是剩在地頭的最後的一長溜子。

  我們青青的葉子是否讓時光之鐮稍稍緩遲。

  你勉力堅持,不肯放棄的青春美麗,是否已經改變了命運前途。

  我看見那個提刀的人,隱約出現在田地那邊。在隨風搖曳的大片麥穗與豆秧那頭,是他一動不動的那顆頭。

  他看著整個一大片金黃麥田。

  他下鐮的時候,不會在乎一兩株葉青穗綠的麥子。他的鐮刀繞不過去。他的收成裡不缺少還沒成熟的那幾粒果實。他的喜慶中夾雜的一兩聲細微哭泣只有我們聽見。他的鐮刀不認識生命。

  他是誰呢?

  當那把鐮刀握在我們手中,我們又是誰呢?

  我在老奇台半截溝村一戶人家門前的地裡,見過獨獨的一株青玉米。其他的玉米稈全收割了,一捆捆立在地邊。這株玉米獨獨地長在地中間,稈上結著一大一小兩個青棒子,正抽穗呢。

  陪同的人說,這戶人家日子過得不好,媳婦跑掉了,丟下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跟父親一起過生活。種幾畝地,還養了幾頭豬。聽說還欠著筆錢,日子緊巴巴的。

  正是九月末的天氣,老奇台那片田野的收穫已經結束。麥子在7月就收割完。麥茬地已翻了一半,又該壓冬麥了。西瓜落秧。砍掉頭的葵花稈,被壓倒切碎,埋在地裡。

  幾乎所有作物都縮短了生長期。田野的生機早早結束。還有一個多月的晴熱天氣。那株孤獨的青玉米,會有足夠的時間抽穗、結籽,長成果實。

  在這片大地的無邊收割中,有一把鐮刀遲疑了,握刀的手軟了一下——他繞過這株青玉米。

  就像我繞過整個人世在一棵草葉下停住腳步。

  這個秋天嚓嚓嚓的鐮刀聲在老奇台的田野上已經停息,在別處的田野上它正在繼續,一直要到大雪封地,依舊青青的草和莊稼就地凍死,未及收回的莊稼埋在雪中,留給能夠熬過冬天、活到雪消地開的鳥和老鼠。這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這場可怕的大收穫中,唯一遲疑的那把鐮刀,或許已經蒼老。它的刃銹蝕在遲疑的那一瞬間。它的光芒不再被人看見。

  現在,那把鐮刀就扔在院牆的破土塊上,握過它的手正提著一桶豬食。他的幾頭豬在圈裡哼哼了好一陣了。我們沒有打擾他,甚至沒問他一句話。

  這是他再平常不過的生活了。他可憐的一點收穫淹沒在全村人大豐收裡。他有數的幾頭豬都沒長大,不停地要食。他已該上學的兒子在渠溝玩泥巴,臉上、手上、前胸後背的斑斑泥土,不知要多久才能一點點脫去,或許一輩子都不會——這個孩子從泥土中走出來,是多麼的遙遠和不易。

  但他留住的那株唯一的青玉米,已經牢牢長在一個人心裡——這是那年秋天,我在這片村莊大地的行走中遇到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日子沒過好的一戶窮人,讓一株青玉米好好地生長下去。那最後長熟的兩棵棒子,或許夠我吃一輩子。

  但我等不到它長熟,這戶人家也不會用它做口糧。他只是讓它長老,趕開羊,打走一頭饞嘴的牛,等它結飽籽粒,長黃葉子,金色的穗殼灑落在地,又隨風飄起。那時他會走過去,三兩下把棒子掰了,扔進豬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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