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走近黃沙梁


  我一直在找一個機會回來,二十年前,當我坐在裝滿舊家具和柴禾木頭的拖拉機上,看著黃沙梁村一搖一晃遠去時,我就想到了我還會回來。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小村莊對我的一生有多大意義。它像做一件泥活一樣完成了我。在我像一團泥巴可以捏來塑去的那時,它把我順手往模子裡一扔,隨意搗揉一番,一塊叫劉二的土塊便成形了。在那一刻,我還有許多重塑的機會,如果它覺得不滿意,可以揉扁,灑點水,重脫一次,再重脫一次。但我知道一個村莊不會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一個人身上,儘管一個人可以把一生時光耗費到村莊。可是現在不行了。土塊已經變硬,成形。我再也無法成為另外一個人。甚至,無法再成為別的地方的人。儘管我以後去過許多地方,在另外的土地和人群中生活多年,它們最終沒有改變我。在我對許許多多的人生目標感到無望和淡漠時,我發現自己正一步步地走近這個叫黃沙梁的村子。

  我記得我們是在嘩嘩的落葉聲裡離開黃沙梁村。滿天空飛著葉子,拖拉機輾起的一長溜塵土,像面大旗向東飄揚。我記住那場風的顏色,金黃金黃。記住那些樹在風中彎曲的樣子,這跟每年秋天的風沒什麼不同。每年秋天,我們都在一場一場的西風裡,把田野上最後的一點糧食收回來,最後一片禾稈割倒,拉回家碼上草垛,趕到頭一場雪落下時,地裡的活已全部幹完,一年就算結束了。騰空的田野裡除了放牲口、落雪,再沒有人的事情。

  只是這一次,我們在這片田野上的活徹底幹完了。我們扔下幾十年的生活,不知將要搬去的那地方的風會怎樣地吹亂我們。

  拖拉機剛一出村兩個妹妹便哭了。母親一聲不吭。我側躺在車廂的最後面,面朝著村子,一把乾草遮在臉上,淚水禁不住流了出來。

  這是我們第二次搬家了。

  或許是第三次。母親把我生在逃荒路上那一次我沒有記憶,我也從沒問過母親我們從甘肅金塔到新疆烏魯木齊的那段漫長路途中發生的事情,我相信遲早我會自己想起來,我那時經歷的一切,都完整地深藏在我的記憶裡。

  「火車一進新疆你就出生了,早產了三天,把一車廂人都忙攪壞了。幸虧你奶奶會接生,大夥讓出一排座位,你父親繃一面床單擋住人,你大哥才四歲,怯怯地站在邊上看。」

  「進新疆時我們家四口人,你來了,又多了一口。」

  早年我聽母親說起過一次。我有心沒心地聽著,像聽一件跟自己沒關係的事情。母親說的是她自己的記憶。我還不知道那時我一睜眼看見的、我在母親腹中聽見和感覺到的一切是什麼樣子。

  「你生得還算順利,」母親說,「可能火車輪子咣當咣當的響聲讓你煩了。你在肚子裡動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你已經懂事了,啥都知道了。生你大哥時我沒感到什麼,生你弟弟妹妹時也沒這種感覺。」

  「你爹在火車上給你起了名字,叫進疆子,意思是進新疆得子。」

  從我記事起村裡人就叫我劉二,一直這樣叫。家從老皇渠村搬到黃沙梁後還這樣叫。他們叫我大哥劉大,叫我兩個弟弟劉三、劉四。我知道如果我不離開黃沙梁,等我五十歲或六十歲時,他們就會叫我劉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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