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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村莊(5)


  芥,我知道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走捷路,我等了二十年,這會兒就等不及了。你一直咯咯地笑。我是不是錯了,你教教我。我是個老實人,不會圖省事,直接在地中間挖一鍁、灑一把種了事。我要翻過該翻的山,走過該走的平地,把邊邊角角溝溝凹凹都照管好,侍弄好。你誇我活幹得很細呢。我說來粗的了。你大叫一聲。院子裡狗狂吠起來,它多少年沒聽到這種叫聲,有些陌生了。房頂上一根檁子也同時嘎巴一聲,像壓斷了似的。我不知道睡在房頂的是老幾,他一定在為我乾著急呢。芥,我得再用點力氣,你讓我再試試。

  我十六歲那年,母親讓我去開一片荒地。放下這麼多熟地不種,開什麼荒呀。我心裡叨咕著,還是去了。那是片稀稀拉拉長著些蒿草的白皮地,看樣子沒人動過一鍁一鋤。這叫處女地,開起來費些勁,但你不能老在別人開過的地裡搗騰。男人嘛,總要整幾塊處女地。我在地上挖了幾鍁,地太硬,鍁怎麼也插不進去。母親我是不是勁太小了,沒到開荒的年齡。你父親十三歲就開始在荒地裡舞鍁弄鋤了。我懊喪地坐在地上,看著硬邦邦的生地愣了半天,快中午時,扛著鍁回到家裡。

  你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躲不過去,現在不做,將來還會去做。

  母親,我面對的依舊是你幾年前讓我去開的那塊荒。我依舊像幾年前那樣慌亂無措。不是鍁不行,你配給我的家什樣樣管用。可我好壞插不進第一鍁,地太生,我一使勁芥便大聲地喊疼,母親你在隔壁的黑暗中一定聽到了。

  吃早飯時,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你,也不敢看我的幾個兄弟,他們眼巴巴望著我,想讓我回答什麼。母親只有你看出來了:事沒幹成。我的臉上依舊是幾年前從荒地回來時的那副表情。我想,我要開出那塊地,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局。

  芥,我看見母親叫過你,低聲地問著什麼。你一臉羞紅,不時搖頭或點頭。早晨的陽光溫和地照著院子,我渾身燥熱,坐立不安,幾個兄弟放下碗筷,正收拾農具下地。其中一個有意碰了一下我立在牆根的鐵鍁,鍁倒了,我起身去扶。我是善用鐮刀的人,你們卻讓我使鍁。

  我要在地上挖個洞。

  挖個坑。

  挖口深井。

  我想著有個東西就像鍁把一樣粗硬起來。我回過頭,看見母親把嘴貼在你耳朵上很神秘地說了句什麼。

  你一直沒告訴我母親對你說的那句話。母親從沒有那樣神秘地對我說過什麼,她有很多兒女,不能單獨把某些話語告訴其中一個,她的每句話都是說給每個兒女聽的。她一定想通過你把一句隱秘的話悄悄傳給我,你卻把它隱藏了,不向我透露一個字。芥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年,我每夜每夜在你身上翻找,一遍又一遍,不放過一個隱秘處,每個地方我都想進去。我想像母親的那句話已作為秘典藏在你身體的某處,我要找到它。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吻你的嘴唇,我把所有的熱情用在你的其他器官上,我想感動它們―我能感動它們。你的嘴不告訴我,我就問其他的器官,它們會說話,你的嘴說不出來的,無法表述的,它們會表達得生動而美麗。

  村子裡忽然響起哼哼唧唧的聲音。我聽出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發出的那種呻吟。從路旁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飄出來,空氣被這種聲音搞得濕乎乎的。

  都幾更了,還有這麼多男女在調情。

  我記得以前村裡沒這種聲音。那時的夜是多麼安靜,大人們悄無聲息地行著房事,孩子們悄無聲息地做著夢。

  以前只有牲口交配時才發出這種快樂無比的呻吟。牲口所以要呻吟是因為,它們都是公的爬在母的背上行事。各自無法欣賞對方的面部表情,只好靠聲音傳遞信息:母的一哼唧,公的便知道整舒服了。公的一噢噢,母的便領會日高興了。

  村裡人啥時也學會這樣叫了。是跟牲口學的。

  多少年來村裡的男人女人雖是面對面、眼對眼、嘴對嘴、心對心地幹那事,但都是黑燈瞎火,有天沒日地幹。有時從窗戶門縫透進點星光月光,也是朦朦朧朧,不明不白。只覺得稀裡糊塗就有了一炕兒女,金童玉女也好,歪瓜裂棗也罷,都是一種方式整出來的。先是一對男女在黑暗的大土炕上摸到一起,而後是一尾精子和一尾卵子在更加黑暗的陰道中摸索到一起。一個人從孕育到出生都是這麼荒唐和盲目。

  全不像種地,先分清種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傳宗接代的事卻由不得你,到了興頭上一股子灑出去,五花八門,誰知是些啥貨色。光圖了快樂,管它飽子、秕子、病子、千萬粒種子最後只發一個芽,結一個果,卻不見得是最好的。

  芥,我灑給你的都是秕子嗎。都是存放經年的陳腐老子嗎。很多年間我不分季節地播種,我在一小塊地上灑了那麼多種子,竟沒一個發芽的。是饑餓的你把我的所有種子當口糧吞吃了,還是那一小塊地只長芳草。芥你記不記得那個夜晚我提一把鐮刀上炕,我讓你脫衣,你驚訝地望著我,還是脫了。我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鐮一鐮,小心翼翼割光那片芳草,還用鐮刃刮淨毛根。「這下就能種出糧食了。」我說著一口氣吹滅油燈。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終於在一戶人家的窗臺上找到了我的鐮刀,它被磨得只剩下一彎廢鐵。

  這戶人家看樣子是餵牲口的,房前屋後垛了從遠遠近近的野地裡割來的荒草,我的那捆草肯定壓在這些高高的草垛中間,要是能翻出來,我會一眼認出它的。我捆草的方式跟誰都不一樣。每一捆草上我都作了只有我能看出的記號。我暗暗在我經手的每件事情上都留下我的痕跡,甚至在鞋底上刻上代表我名字的一個字,我走到哪,就把這個字印到哪,在某些關鍵地段,我有意把腳印踩得很深,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多年後當我重返這片荒野時,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過的痕跡。很早我就預感到我還會來到這片荒野上,還會住進黃沙梁,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大群,那時的我作為曾經人世的嚮導,走在浩浩蕩蕩的人群前面,扛一把鐵鍁指指點點。我引他們走我走過的長短路途,經歷我經歷過的所有事物,他們不會比我做得更出色。

  我房前屋後轉了一圈,沒見一頭牲口,人也不知幹啥去了,門窗敞開著。我想喝口水,可是水缸是幹的,院子中間的一棵榆樹,也像枯死多年了,樹權上高高地吊著只破馬燈,足有兩個人那麼高。我想是樹很小的時候,這家人把馬燈掛在樹枝上,坐在樹下的燈影裡一夜一夜地幹著一件事。後來樹長高了,馬燈跟著升到高處,在這個誰也夠不著的高度上馬燈熬幹燈油,自己熄滅了。這家人的活幹完了沒有呢。

  枯樹下面是一架只剩一隻軲轆的破馬車,一匹馬的骨架完整地堆在車轅中間。顯然,馬是套在車上死掉的,一副精緻的皮套具還搭在馬骨頭上。這堆骨架由一根皮韁繩通過歪倒的馬頭拴在樹幹上,韁繩勒進樹身好幾寸,看來趕車人把車馬拴在樹上去幹另一件事,結果再沒回來——或者來得像我一樣晚。這期間榆樹長了一圈又一圈……

  我坐在一架吱吱亂響的木椅上,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鐮刀,我真心疼啊。是怎樣的一個人把我的鐮刀使喚成這樣了。他用我的鐮刀幹完了本該由我去幹的這些活,要不是找這把鐮刀,我的草也會垛得跟這戶人家的一樣高。一把好鐮刀,在別人手中經歷了一切,變成一彎廢鐵,它幹出的活成了別人的。我想了想,要幹掉多少活才能磨廢一把鐮刀呢。幹完這些活要花多少個年月。想著想著我驚愕了:這戶人早已不在人世。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少年,也許我的一輩子早就完了,而我還渾然不覺地在世間遊蕩,沒完沒了。做著早不該我做的事情,走著早就不屬￿我的路。

  親人們一個個走掉了,村裡人也都搬到別處,我的四周寂靜下來,遠遠近近,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走路聲。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進進出出,沒有誰為我敲響收工的晚鐘,告訴我:天黑了,你該歇息了。沒有誰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種,播種和收穫都已結束。那個院子再不用去掃,塵土不會再飄起,樹葉不會再落下。更沒有誰暗示我:那個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風中飄散。結束吧,世間還有另一些事情,等著發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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