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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村莊(1)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會將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塊土坯迷惑外人,東一塊,西一塊,南北各一塊。有一年你回來,搬開土坯,發現鑰匙鏽跡斑斑,一場一場的雨浸透鑰匙,使你頓覺離家多年。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著院門,大聲喊我的名字。那時村裡已沒幾戶人家,到處是空房子,到處是無人耕種的荒地,你趴在院牆外,像個外人,張望我們生活多年的舊院子,淚眼涔涔。

  芥,我說不準離家的日子,活著活著就到了別處。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黃沙梁等你,你知道的,我沒這個耐力,隨便一件小事都可能把我引向無法回來的遠處。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村裡人就是為一些小事情一個一個地走得不見了。以至多少年後有人問起走失的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舊是:

  「他割草去了。」

  「她澆地去了。」

  人們總是把割草澆地這樣的事看得太隨便平常。出門時不做任何準備,不像出遠門那樣安頓好家裡的一切。往往是憑一個念頭,也不跟家裡人打聲招呼,提一把鐮刀或扛一把鍁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見回來,一兩年過去了還沒有消息。許多人就是這樣被留在了遠處。他們太小看這些活計了,總認為三下五下就能應付掉,事實上隨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輩子,隨便一片樹葉落下來都能蓋掉人的一輩子。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角落落裡,我們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對著這樣那樣的一兩件小事,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輩子。連抬頭看一眼天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地久天長地想念一個人。

  我最終也一樣,只能剩一院破舊的空房子和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我讓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這些東西在黃沙梁,等待遙無歸期的你。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鐮刀,你知道的。

  多少年前的一個下午,村子裡刮著大風,我爬到房頂,看一天沒回家的父親,我個子太矮,站在房頂那截黑糊糊的煙囪上,抬高腳尖朝遠處望。當時我只看見村莊四周浩浩蕩蕩的一片草莽。風把村裡沒關好的門窗甩得啪啪直響,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滿天滿地都是風聲,我害怕得不敢下來。

  我母親說,父親是天剛亮時扛一把鍁出去的。父親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出去。我們從來不知道他在侍弄哪塊地。只記得過不了多長時間,父親的那把鍁就磨得不能使了。他在換另一把鍁時,總是坐在牆根那塊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刮磨那根粗糙的新鍁把,幹得認真而仔細。有時他抬頭看看玩耍的我們,也偶爾使喚我給他端碗水拿樣工具。我們還小,不知道堆在父親一生裡的那些活,他啥時候才能幹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會把父親永遠留在一塊地裡。

  多少年來我總覺得父親並沒有走遠,他就在村莊附近的某一塊地裡,某一片密不透風的草莽中,無聲地揮動著鐵鍁。他幹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家和兒女,也忘記了累。多少年後我在這片荒野上遊蕩,有一天,在草莽深處我看見翻得整整齊齊的一大片耕地,我一下認出這是父親幹的活。我跑過去,撲在地上大喊父親、父親……我聽見我的聲音被另一個我接過去,向荒野盡頭傳遞。我站起來,看見父親的那把鐵鍁插在地頭上,木把已朽。我知道父親已經把活幹完了,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也該回家看看了。我記不清自己遊蕩了多少年,只覺得我的身體在荒野上沒日沒夜地飄遊,沒有方向,沒有目的,也不知道累,若不是父親翻虛的這片地擋住我,若不是父親插在地頭的鐵鍁提醒我,我就無邊無際地遊蕩下去了。

  芥,那時候家裡只剩了你。我的兄弟們都不知到哪裡去了,他們也和父親一樣,某個早晨扛一把鍁出去,就再不回來了。我怎麼也找不到他們。黃沙梁附近新出現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們或許隱姓埋名生活在另一個村莊了。有些人就是喜歡把自己的一生像件寶貝似的藏起來不讓人看,藏得深而僻遠。

  我記得三弟曾對我說過,一個人就這麼可憐巴巴的一輩子,為啥活給別人看呢。三弟是在父親走失後不久說這句話的,那時我就料到,三弟遲早會把自己的一生藏起來。沒想到我的兄弟們都這樣小氣地把自己的一輩子藏在荒野中了。

  我把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這個記號給你,走出很遠了又覺得不踏實。你想想,一頭愛管閒事的豬可能會將鑰匙拱到一邊,甚至吞進嘴中嚼幾下,咬得又彎又扁。一頭閑溜達的牛也會一蹄子下去,把鑰匙踩進土中。最可怕是被一個玩耍的孩子撿走,走得很遠,連同他的童年歲月被扔到一邊。多少年後,這把鑰匙被一個有賊IL的人撿到,定會拿著它挨家挨戶地試探,在人們都不在的一天,從村子一頭開始,一把鎖一把鎖地亂捅。尤其沒開過的鎖,往裡捅時帶著點阻力,澀澀地,能勾起人的興致。即使根本捅不進去,他也要硬塞幾下。一把好鑰匙就這樣被無端磨損,變細、變短,成為廢物。遭它亂捅的鎖孔,卻變得深大而鬆弛,這種反向的磨損使本來親密無間的東西日漸疏離。愛情也是這樣。這麼多年我循序漸進地深入你,是我把你造就得深遠又寬柔。我創造了一個我到達不了的遠方,挖了一口自己探不到底的深洞。在這個漫長過程中我自己被消損得短而細小,愛情的距離就這樣產生了。

  早晨微明的天色透進窗戶,你坐起身,輕輕移開我壓在你腹部的一條腿。

  你說:「那塊地都荒掉了。」

  「哪塊地?」我似醒非醒地問你。

  接著我聽見鋤頭和鐵鍁輕碰的聲音、開門的聲音。

  我醒來時不知是哪一個早晨,院子掃得乾乾淨淨,柴垛得整整齊齊,細繩上晾曬著洗乾淨的哪個冬天的厚重棉衣。你不在了。

  村子裡依舊刮著大風,我高晃晃地站在房頂朝四處望。風穿過空洞的門窗發出嗚嗚的鬼叫聲。已經多少年了,每次爬上房頂我都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提一把鐮刀出去,把村莊周圍的草全都割倒。至少,割出一個豁口,割開一條道。我父親走失的第五年,有一天,我在房頂上看見村西邊的沙溝裡有一片草在搖動。我猛然想到是不是父親,我記得母親說過,你父親就喜歡扛一把鍁在亂草中搗騰,他時不時地在一片草莽中翻出塊地來,胡亂地撒些種子,就再不管了。吃午飯時,母親又說:爬到房頂看看,哪片草動彈肯定是你父親。

  我翻過沙梁,一頭鑽進密密麻麻的深草。草高過了頭頂,我感到每一株草都能把我擋到一邊,我只有一株草一株草地拔開它們。結果我找到了一頭驢。我認出是幾年前王五家丟掉的那頭,當時王五家為了這頭驢驚動了方圓幾百里,幾乎遠遠近近每一條路上都把守著王五家的親戚,村裡每一戶人家都被懷疑。沒想到驢就藏在離王五家不遠的一攤草中,幾年間它沒移動幾步,嘴邊就是青草,它臥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就能吃飽肚子,對驢來說這是多好的日子。它當然不願再回到村裡去受苦。可王五家卻慘了,本該驢做的事情都由王五家的人分擔去做了。才幾年工夫王五的腰就躬成驢背了。我出於好心把驢拉了回去送給王五家。王五的婆姨抱著驢脖子哭了好一陣,驢被感動了似的也吭吭地叫起來。王五的婆姨哭夠了轉過身來,用一雙泥糊糊的眼睛瞪著我說:

  「你爹出去幾年了?」

  「五年了。」我說。

  「那就對了,」王五的婆姨一拍巴掌說,「我家的驢也丟掉整整五年了,肯定是你爹把我家的驢拉出去使喚了五年,使喚成老驢了,才讓你給送過來。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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