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野地上的麥子(3)


  這樣過了幾年,又是幾年,一切都沒有變化。我們還是一樣春忙秋忙,夏天也閒不住。劉榆木也還是蹲在破牆頭上,像個更加駝背的鳥,只是頭髮和鬍子更蒼白蓬亂,衣服更髒舊。低頭看看我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時我想,僅僅因為劉榆木少幹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們不一樣的人,這樣做是不是合適。

  原來我們都認為,一個人沒事幹就會荒蕪掉。還是在好多年前,我們就說劉偷木這一輩子完了,荒掉了。說這些話時我們似乎看見荒草淹沒到了劉榆木的脖子跟。劉榆木沒黑沒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還是滿當當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舊淹沒到劉榆木的脖子跟。「這個人最後就叫荒草吃掉了。」我們說。

  後來我們發現其實荒草根本沒不到劉榆木的脖子跟,連他的腳跟都沒不到。劉榆木蹲在牆頭上。倒是我們這些忙人沒明沒黑地在荒草中找尋糧食。我們以為不讓地荒掉,自己的一輩子就不會荒掉。現在看來,長在人一生中的荒草,不是手中這把鋤頭能夠除掉的。在心中養育了多年的那些東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樣,它枯黃的時候,是不大在乎誰多長了幾片葉少結了幾顆果的。

  心地才是最遠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輩子種好它。

  那以後野地種沒種麥子我記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幾年。村裡的事突然多起來,有些人長大了,有些人長老了,亂哄哄的,人再顧不上遠處。

  又過了些年,有一戶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裡住煩了。」我聽人這麼說。卻想不起這戶人家煩的時候啥樣子,不煩時又是啥樣子。他們家住在最東頭,西北風一來,全村的土和草葉都刮到他家院子裡。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們一家人身上落。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個都沒跑掉,全順風鑽進他們一家人鼻孔裡。

  他一生氣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風。

  我都忘了那戶人家姓什麼了,也沒想過我們踩起的土會全落到這一戶人家的院子。我們住在上風,颳風時從不知道把腳放輕些。這戶人家搬走後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現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時間一久,許多事情只剩下一個幹骨架子。況且,又刮了許多場風,村裡也沒一個人聞到住在野地上風處的那戶人家放的屁,也沒看見哪拉沙塵是他們家牲口故意踩起來迷我們的。

  再後來,又有幾戶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湊成一個小村子,村名叫野戶地。

  現在,我們生活的村子再沒有野地可種了。

  沒有野地可種的那些年,麥子成熟的香味依舊在那時候,順風飄來,人們往往被迷惑,禁不住朝野地的方向望一陣。村長馬缺依舊會聞到一股濃濃的什麼東西燒著了的煙火味。他依舊會站在村西頭的糞堆上眺望一陣。在他身後的破土牆上,劉榆木依舊像個駝背的鳥一樣蹲著。

  村長馬缺如果站得稍遠些,站在西邊或北邊那道沙梁上朝村裡望一眼,他就會看見夢中的那場大火,其實一直在村子裡燃燒著。村長馬缺從沒有跑到遠處看一眼村子。

  村裡人也從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燒。

  這一村莊人的火焰,在夜晚竄出房頂幾丈高。他們的煙,一縷一縷,冒到村莊上頭,被風刮散,灰燼落入荒野和院子裡。

  他們熄滅了也不知道自己熄滅了。

  我因為後來離開村子,在遠處看見這一村莊人的火焰。看見他們比熄滅還要寂靜的那一場燃燒。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乾柴,幸運而孤單地站在遠處。一根柴禾看見一堆柴禾慢慢被燒掉,然後熄滅。它自己孤單地朽掉,被別處的沙土掩埋。就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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