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野地上的麥子(2)


  那以後村長馬缺時常在夢中看見一場大火,呼呼地燒著,四處都是火,濃煙滾滾。他辨不清那場火在什麼地方。村長馬缺一直在擔心野地上的麥子,會在哪一天燒著。麥子熟透了會自己著。有時遠遠的一粒火,甚至一顆流星都能把七月的麥地點著。

  村長馬缺沒有把這種擔心告訴別人,他一直一個人在心裡害怕著一場沒燒著的大火。

  野地上著過一次火,是在老早村長馬缺出生以前。村裡王家(也許是劉家)一頭牛不想幹活,跑到野地裡。那頭牛左肩胛一塊皮磨爛了,好不容易咬牙熬到春耕完,牛本指望春閒時皮能長好。可是傷口化膿了,不住往外流膿水,成群的蒼蠅在傷口處叮咬、作蛹。緊接著又是田管、中耕、拉肥料,牛肩胛疼得厲害,站著不走又要挨鞭子,牛實在熬不下去,便在一個夜晚掙脫韁繩跑掉了。人跟著牛蹄印追到野地,眼前一大片荒草灌木,浩浩莽莽,在裡面轉了半天,差點把自己丟了。人爬到一棵樹上喊,嗷嗷地叫,牛死活不出來。

  秋天,人又去了野地,在金黃一片的草木中發現牛的蹄印和糞,說明牛還在裡面,找了大半夭,野地太大草太深,根本看不見牛的影子。人跑到草灘另一頭,放了把火,想把牛燒出來。火著了三天三夜,煙灰順風刮到村裡,房頂院子落了一層。

  到底把牛燒出來沒有。由於時間久了,許多關於前輩人的故事大都是這樣剩下半截子。要再說下去就得瞎編。可是,生活中有意思的事一件接一件,真人真事都說不完,誰有閒工夫瞎編故事呢。直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越來越多的半截子故事扔在村裡,沒人理識。我也懶得回想。光我自己的事情就夠我說大半輩子,我哪顧得上說別人呢。

  那年派去探麥的人是劉榆木。這是個啥活都不幹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牆頭上,像個駝背的鳥似的,有時他面朝西雙手支著頭一看就是大半夭,有時民子對著南邊一蹲又是一下午。我們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見了啥。

  一個人要是啥都不幹,一天到晚盯著一個小地方看上一輩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們又不願意相信劉榆木會看出啥名堂。

  他是個懶人,不會比我們知道更多的事情。我們想。

  早先劉榆木喜歡蹲在舊馬號圈牆上,那堵牆又高又厚實,蹲在上面哪都能看見。後來那堵牆倒了。聽人說是劉榆木家裡人嫌他啥活不幹整日蹲在牆上,氣憤地把那堵牆放倒了。後來劉榆木蹲到靠馬路的半堵破羊圈牆上。那堵牆矮一些,也單薄,卻一直不倒。

  誰也使喚不動劉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糧,種幾畝地他從來不管不問。到吃飯的時候他就從牆上跳下來,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準時地回到家裡。聽人說他看著煙囪裡冒出來煙就知道家裡做什麼飯,飯啥時候做熟。

  誰家有急事找劉榆木幫忙,他總是一甩頭,丟一句「關我的尿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長馬缺也沒想到要使喚劉榆木,他從糞堆上下來,想著派誰去野地看看,一扭頭看見蹲在牆頭上的劉榆木。

  「劉榆木,給你派個活,到野地去看看麥子熟了沒有。」

  「麥子熟不熟關我的尿事。」劉榆木頭一甩,不理村長了。

  村長馬缺瞪了劉榆木幾眼,正要走開,又突然回過頭。

  「給你一匹馬,你就把馬當成這堵牆騎著,邊走邊看,也不耽誤你看事情,只要把麥子熟沒熟給我看回來就行了。」

  這一年村裡又沒收上麥子。去晚了幾天,麥子黃焦在地裡。

  派去探麥的劉榆木根本沒去野地。他騎馬從村西邊出去,在村外繞了一圈,繞到村東頭,打馬朝沙灣鎮奔去了。

  他去沙灣鎮其實也沒啥尿事情。只是他覺得去野地看麥子更沒意思。有啥看的,掰指頭一算就知道麥子熟沒熟。節氣到了麥子肯定會熟。時候不到再看麥子還是青的。劉榆木許多年不問地裡的事,他已經不知道地開始變得不守節氣。好像太陽繞著地轉暈了,該熟時不熟,不該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這些事又關劉榆木的啥尿事。

  天快黑時,劉榆木原打馬繞到村西頭,一搖一晃走進村,給村長馬缺丟下一句「還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轉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識村長的追問。

  其實劉榆木也沒走到沙灣鎮。沙灣鎮比野地更遠,去了再趕回來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蹲在牆頭上遠望時的目光盡頭,又朝前望了一陣子就調轉馬頭回來了。

  這兩截子目光接起來,足足有六十公里。這大概是村裡最長遠的目光了。劉榆木想。

  村長馬缺也沒完全信劉榆木的話,他總覺得這個整日蹲在牆頭上身子懸在半空裡的人不太踏實。沒等到十天,也就過了七八天吧,村長馬缺便帶著人馬下野地了。結果還是晚來許多天,麥粒幾乎全落到地上,又準備發芽長下一茬麥子了。

  事後人們埋怨村長馬缺,不該把探麥這麼重要的事交給懶漢劉榆木。村長馬缺辯解說:「我總不能讓鐵塊燒紅正要打一把鐮刀的王鐵匠扔下錘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裡正澆苞圠的韓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麥吧;更不能讓我村長馬缺丟下一村子的事親自跑去看麥子吧。況且,也不是件啥難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腦子。只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麥子黃了沒有。劉榆木不是愛支著頭傻看嗎。看不正是他的特長嗎?」

  不管怎麼說,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乾了。劉榆木依舊蹲在那截牆頭上,像啥事沒發生。又一年,我們踏著泥濘春播時從他眼皮底下走過。秋天拉著苞圠回來時從他尻子後面過去。我們懶得理這個人。沒心思跟他搭腔說話。他也不理識我們。有些時候我們已經把他當成一個沒用的榆木疙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