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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梁(3)


  六、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

  勞動的人把名字放在家裡出去了。

  勞動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個人遠離另一個人的孤遠勞動。一村莊人遠離另一村莊人。

  同行的老牛不會喊出你的名字。它頂多對你哞一聲,像對其他牲口那樣。手中的鍁只感到你逐漸消失的力氣。你引水澆灌的麥田不會記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驕陽下緩緩抬起頭來的麥穗不會望見你,它遍地的拔節聲中沒有一聲因你而響為你而呼。黃昏時你牽牛途經的一片坡地上,一種不知名的草正默默結束花期,它不為你開也不為你凋謝。多少年來你遇見多少次與你無關的花開花落,你默默打它們身邊走過,它們不認識你。

  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像四處蔓延的草,像東刮西刮的風,像風中的草屑和塵土,像只有一行腳印的路……在一個人的一生裡,在一村莊人的一生裡,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

  隱身勞動的人,成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憂鬱是一棵草一隻鳥的憂鬱,沒有名字。人的快樂是一頭豬一粒蟲的快樂,沒有名字。秋天,糧食不會按姓名走到誰家裡。糧食是一群盲者,順著勞動之路,回到勞動者心裡。

  也往往錯走到不勞動的人手裡。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沒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給牲口起名,是為使喚起來方便。有名字的牲口註定要為名字勞苦一輩子。

  人把所有的蘆葦都叫蘆葦,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們沒有單個的名字。單個的名字在它們心裡。人沒必要知道。

  試想,一株叫劉二的草生長在浩浩莽莽的草野中,它必會為名字而爭風水,搶陽光,出人頭地。也會為名字而孤芳自賞,離群子立。而作為旁觀者的人,永遠不會從一野的風聲中單獨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聲音。

  勞動也是一樣的。

  你打的糧他打的糧到秋天都會被一車拉走,入到一個大倉裡。誰也不會在吞食它們時想到這一粒是張三家的麥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個人在暗處處理著自己的事情。一村莊人在暗處處理著各自的事情。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來每一株都孤立生長著,有各自的根、莖和葉子,有各自的長勢和風姿。可是風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黃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綠了。

  這不是哪個人的事情。你只是一個幹活的人,幹著你身邊手邊的那一份。你在心裡知道自己就行了。

  你幹完的活,別人不會再找到。你把它幹掉了。

  名字是件沒啥實際用處的家什,擺設在人的一生裡。一村莊人的名字就像一堆廢鐵,叮叮噹當扔了一地。

  那些一輩子沒人叫兩聲的名字,叫不了幾年便倉促扔掉的名字,無人懷念的名字,被自己弄髒又擦得鋥亮的名字,牛棚一樣潦草的名字……現在,都扔在村裡,誰也沒有跑出去。

  黃昏的時候,名字對著荒野呼喊人,聲音比最細微的風聲還輕,直達人的內心。每個人聽見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個名字只有一個去處。

  被名字呼喊的人,從黃土中緩緩抬起身,男人、女人、剩一架骨頭的人,聽到名字的呼喚會扔下活往家走。荒蕪一天的人,此刻走在回家途中,不遠處泥屋簡單的家使這群勞動的人有名有姓。

  沒有名字的人還將無休止地埋身勞動。沒有名字的人像草一樣,一個季節一個季節地荒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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