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
黃沙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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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比早晨更早的一個時辰 比早晨更早的一個時辰,殘月村邊,疏星屋頂,一隻未成年的雛雞,冒失地叫了兩聲。人迷迷糊糊醒,穿好褲子,摸一把鍁就下地了。 以後的早晨人再聽不到這只雛雞的鳴叫,它可能從此默默無聞,雄氣不振,一輩子在母雞面前抬不起頭。這只沒長大的小公雞,鼓了一嗓子勁,時辰沒到搶吼了兩聲。現在它尷尬地站在暗處,聽眾雞的譏笑和責駡,那是另一種方式的雞鳴:黑暗,瑣碎。一個早晨的群雞齊鳴就這樣給唱砸了。 這跟人沒關係。 人不是雞叫醒的。雞叫不叫是雞的事情。夭亮不亮是夭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時候到了人會自己醒來。 在大地還一片漆黑的時候,一個人心中的天悄然亮了。他爬起來,操一把農具,穿過鼾聲四起的村子,來到一片地裡,暗暗地幹起一件事。他的心中異常明亮,要幹的事清清楚楚擺在面前,根本用不著陽光月光或燈光去照亮。一個看清了一生事業的人,總是在籠罩眾人的黑暗中單獨地開始了行動。天亮後當人們醒來,世界的某些地方已發生了變化,一塊地被翻過了,新砌的一堵土牆聳在村裡,一捆柴火堆放在院子……幹活的人卻不見了,他或許去做另一件事了,也可能接著睡覺去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漸漸看不見了。也許是被自己幹完了,也許活兒悄然隱匿了。屬自己的活兒遲早還會出現在一生裡的。 我們揮鋤舞鐮在陽光明媚的田野上勞動時,多少人還在遙遠的夢中,幹著比種地更輝煌更輕鬆也更荒唐的事情。在那些夢中我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都死了,消失了。大片大片的土地歸屬了他們,我們漂亮的房子、妻子和女兒留給了他們,還有錢、糧食。夢中他們製造了這樣的結局,大白天見到我們,暗懷心事,神情異樣莫測。而當我們昏昏而睡時,又有多少人悄無聲息地幹著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某一個早晨我們睜開眼睛,村子變成另一副模樣。那些早醒的人們改了路,推倒又新蓋了房子,把沉睡的我們抬到一邊。還重選了村長,重分了地。又像搬家具一樣把我們睡著的身體挪到另一間房子的另一張床上。讓我們醒來不敢相信,把眼前的現實當作一場夢,恍恍惚惚、輕輕飄飄混完一生中剩餘的日子。 每次睡著都是一次人生歷險啊。 村莊就是一艘漂浮在時光中的大船,你一睡著,舵便握在了別人手裡,他們像運一根木頭一麻袋麥子一樣把你販運到另一個日子。多麼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兒女、牛、房子和家具都在同一條大船上,橫七豎八睡在同一片月光裡,互不認識。到岸後作為運費,他們從你生命中扣除一個夜晚,從你的屋牆上剝落一片泥皮,從你妻子的容顏上掠去一點美麗……你總是身不由己來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遠離你。 五、整個白天村莊都在生長 整個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著空蕩蕩的村子。陽光一小步一小步邁過樹梢和屋頂。土路朝天,晾曬著人和性畜深深淺淺的腳印。 花花綠綠的雞們,早早打完鳴,下完蛋,幹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陰涼處,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過去。 公驢像腰掛黑警棍的巡警,從村東閒逛到村西,黑警棍一舉一舉,除了搗搗空氣,找不到可幹的正事。 豬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發戶,三五成群,湊到破牆根和爛泥塘裡,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著屁,哼哼唧唧,嚷嚷著致富的事。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雲,在沙梁上狂奔。一朵雲下的黃沙梁,也是時間的浮雲一朵。吹散它的風藏在歲月中。 坐在土牆根打盹的老人,頭點一下又點一下,這個倔強的人在歲月中變得服帖,他承認了命運。 整個白天村莊像一個夢景,人都到地裡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個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門緊鎖,或者敞開著。一個人的家閒置在光陰裡,樹靜靜站立,牆默默開裂,鳥悄悄落到屋頂又飛去。人不在時,陽光一樣公平地朗照著每一個院子,不會因為誰不在家而少給誰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個人的名字,結果叫出一條狗。一條狗又招來好幾條狗。一會兒工夫,全村的狗都會叫起來。狗是很齊心的動物,一條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從沒見過一條狗咬人另一條狗站著冷眼旁觀。即使那些離得太遠或拴在院子裡不能趕來的狗,聽到同類的吠叫也會遠遠地呼應幾聲,以壯狗勢。 人在遠遠近近的地裡,聽到狗叫會不由自主抬起頭朝村裡張望。比人還高的莊稼和草往往擋住人的眼睛。人在心裡嘀咕一句:是誰進了村子。而後原低下頭幹自己的事。誰也不會因為狗叫兩聲而扔下鋤頭跑回村裡看個究竟。人們很放心地把一個村莊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卻從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裡的屋外。他們只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後的樹在陽光下靜靜地長著葉子,家畜們在樹蔭下納涼,太陽曬透的厚厚土牆,一直把溫暖保留到晚上。整個白天家都在生長,人們遠遠走開,不輕易打擾村莊。 你要找的那個人,此刻就在村莊周圍的某一塊地裡,悄無聲息地幹著自己的一件事。他不老也不年輕,無論你哪年哪月見到他,都是這副不變的樣子。似乎生死枯榮只是草木和莊稼的事,跟他毫無關係。他的鍁不快也不鈍,鍁把不細也不粗,幹活的動作不緊也不慢。他不知道你來找他。知道了他會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麼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遠的一個村莊,一輩子都不會有幾個人來找他。 他過著一生中又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擺在眼前的活,還和昨天一樣多、一樣重,也一樣輕鬆。生活就是這樣,並不因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會變得好過。農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幹掉一件它就會少一件。活是幹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幹著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個好伴兒,尤其農活,每年都一樣多,一樣長短的季節,你不用擔心哪一年的活會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也別指望哪一年會讓你閑得沒事。活均勻地攤在一輩子裡。除非你想把它攢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個時期。許多人年輕時都這樣,手伸得長長的,把本該是好多年後幹的事情統統攬到某一年裡,他們自以為年輕力盛,用一年時間就能把一輩子的活幹完。事實證明,他們忙到老都沒有閑下來。 活是人幹出來的。 有些活,不幹也就沒有了。 幹起來一輩子幹不完。 懂得這個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塊地頭的荒草中。他知道這輩子也不會有人來找他,更不會有人找到他。他在世上只活幾十年,幾十年一過,他啥都不管就走了。他不想攬太多的活,沽惹太多的事情,結交太多的人。他的鋤頭扔在地中,他和你要找的那個人一樣,有一地玉米,地裡也有鋤不完的草,但他不急。草是慢慢長出來的,他要慢慢地用十年、幾十年時間去鋤。草很小很矮時,他會整天躺在地頭,心想:等草長高些再鋤它吧,草生一次也不易,就讓它多長幾日,把頭探進風裡,有花的開幾朵花,沒花的長幾片葉,然後再鋤掉它也不遲。可是,等草長到比玉米還高時,他便乾脆不鋤了——既然莊稼沒長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壞事。 每天早晨,他和人們一起扛著鋤頭離開村子,沒人知道這一天裡他都幹了些啥。天黑時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裡。其實,即使他躺在家裡睡上一年也沒有人管。但他不這樣,他喜歡躺在草中,靜靜地傾聽穀物生長的聲音、人和牲畜走動的聲音。人寂靜下來的時候,就會聽到遠遠近近許多事物的聲音。他們組合在一起,成為大地的聲音、天空的聲音。一個人在荒野中,靜靜地傾聽上一年、兩年,就會聽上癮,再不願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和聲並不缺少他這一聲,卻永遠缺少他這樣一個傾聽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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