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春天的步調(1)


  剛發現那只蟲子時,我以為它在仰面朝天曬太陽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邊休息。其實我也想仰面朝天和它並排兒躺下來。我把鐵鍁插在地上。太陽正在頭頂。春天剛剛開始,地還大片地裸露著。許多東西沒有出來。包括草,只星星點點地探了個頭兒,一半兒還是種子埋藏著。那些小蟲子也是一半兒在漫長冬眠的蘇醒中。這就是春天的步驟,幾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們不會一下子全湧出來。即使早春的太陽再熱烈,它們仍保持著應有的遲緩。因為,倒春寒是常有的。當一場寒流殺死先露頭的綠芽兒,那些遲遲未發芽的草籽、未醒來的小蟲子們便倖存下來,成為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機。

  春天,我喜歡早早地走出村子,雪前腳消融,我後腳踩上冒著熱氣的荒地。我扛著鍁,拿一截繩子。雪消之後荒野上會露出許多東西:一截幹樹樁,半邊埋入土中的柴火棍……大地像突然被掀掉被子,那些東西來不及躲藏起來。草長高還得些時日。天卻一天天變長。我可以走得稍遠一些,繞到河灣裡那棵歪榆樹下,折一截細枝,看看斷茬處的水綠便知道它多有生氣,又能旺勢地活上一年。每年春天我都會最先來到這棵榆樹下,看上幾眼。它是我的樹。那根直端端指著我們家房頂的橫權上少了兩個細枝條,可能入冬後被誰砍去當筐把子了。上個秋天我爬到樹上玩時就發現它是根好筐把子,我沒捨得砍。再長粗些說不定是根好鍁把呢。我想。它卻沒能長下去。

  我無法把一棵樹、樹上的一根直爽枝條藏起來,讓它秘密地為我一個人生長。我只藏埋過一個西瓜,它獨獨地為我長大、長熟了。

  發現那棵西瓜時它已扯了一米來長的秧,根上結了拳頭大的一個瓜蛋,梢上還掛著指頭大兩個小瓜蛋。我想是去年秋天挖柴的人在這兒吃西瓜吐的籽。正好這兒連根挖掉一棵紅柳,土虛虛的,很肥沃,還有根挖走後留下的一個小蓄水坑,西瓜便長了起來。

  那時候雨水盈足,荒野上常能看見野生的五穀作物:牛吃進肚子沒消化掉又排出的整粒苞米,鳥飛過時一松嘴丟進土裡的麥粒、油菜籽,鼠洞遭毀後埋下的稻米、葵花籽……都會在春天發芽生長起來。但都長不了多高又被牲畜、野動物啃掉。

  這棵西瓜遲早也會被打柴人或動物發現。他們不會等到瓜蛋子長熟便會生吃了它。誰都知道荒野中的一棵瓜你不會第二次碰見。除非你有閒工夫,在這棵西瓜旁搭個草棚住下來,一直守著它長熟。我倒真想這樣去做。我住在野地的草棚中看守過幾個月麥垛,也替大人看守過一片西瓜地。在荒野中搭草棚住下,獨獨地看著一顆西瓜長大這件事,多少年後還在我的腦子想著。我卻沒做到。我想了另外一個辦法:在那顆瓜蛋子下面挖了一個坑,讓瓜蛋吊進去。用木棍、草葉和土小心地把坑頂封住。把秧上另兩個小瓜蛋掐去。秧頭打斷,不要它再張揚著長。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截啥都沒結的西瓜秧,不會對它過多留意。

  此後的一個多月裡,我又來看過它三次。顯然,有人和動物已經來過,瓜秧旁有新腳印。一隻圓形的牛蹄印,險些踩在我挖的坑上。有一個人在旁邊站了好一陣兒,留下一對深腳印。他可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還蹲下用手撥了撥西瓜葉―這麼粗壯的一截瓜秧,怎麼會沒結西瓜呢。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估摸著那個瓜該熟了。大田裡的頭茬瓜已經下秧。我夾了條麻袋,一大早悄悄溜出村子。當我雙手微顫著扒開蓋在坑頂的土、草葉和木棍——我簡直驚住了,那麼大一個西瓜,滿滿地擠在土坑裡。抱出來發現它幾乎是方的。我挖的坑太小,太方正,讓它委屈地長成這樣。

  當我把這個瓜背回家,家裡人更是一片驚喜。他們都不敢相信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是一個西瓜。它咋長成這樣了。

  出河灣向北三四裡,那片低窪的荒野中蹲著另一棵大榆樹,向它走去時我懷著一絲的幻想與僥倖:或許今年它能活過來。

  這棵樹去年春天就沒發芽。夏天我趕車路過它時仍沒長出一片葉子。我想它活糊塗了,把春天該發芽長葉子這件事忘記了。樹老到這個年紀就這樣,死一陣子活一陣子。有時我們以為它死徹底了,過兩年卻又從乾裂的軀體上生出幾條嫩枝,幾片綠葉子。它對生死無所謂了。它已長得足夠粗。有足夠多的枝權,儘管被砍得剩下三兩個。它再不指點什麼。它指向的綠地都已荒蕪。在荒野上一棵大樹的每個枝權都指示一條路。有生路有死路。會看樹的人能從一棵粗壯枝權的指向找到水源和有人家的住居地。

  這片土地上的東西已經不多了:樹、牲畜、野動物、人、草地,少一個我便能覺察出。我知道有些東西不能再少下去。

  每年春天,讓我早早走出村子的,也許就是那幾棵孤零零的大榆樹、窪地裡的片片綠草,還有劃過頭頂的一聲聲鳥叫——鳥兒們從一棵樹,飛向遠遠的另一棵。飛累了,落到地上喘氣……如果沒有了它們,我會一年四季呆在屋子裡,四面牆壁,把門和窗戶封死。我會不喜歡周圍的每一個人。恨我自己。

  在這個村莊裡,人可以再少幾個,再走掉一些。那些樹卻不能再少了。那些鳥叫與蟲鳴再不能沒有。

  在春天,有許多人和我一樣早早地走出村子,有的扛把鍁去看看自己的地。儘管地還泥濘。苞圠茬端紮著。秋收時為了進車平掉的一截毛渠、一段埂子,還原樣地放著。沒什麼好看的,卻還是要繞著地看一圈子。

  有的出去拾一捆柴背回來。還有的人,大概跟我一樣沒什麼事情,只是想在冒著熱氣的野外走走。整個冬天冰封雪蓋,這會兒腳終於踩在鬆軟的土上了。很少有人在這樣的天氣窩在家裡。春天不出門的人,大都在家裡生病。病也是一種生命,在春天暖暖的陽光中蘇醒。它們很猛地生髮時,村裡就會死人。這時候,最先走出村子揮鍁挖土的人,就不是在翻地播種,而是挖一個墳坑。這樣的年成命定虧損。人們還沒下種時,已經把一個人埋進土裡。

  在早春我喜歡迎著太陽走。一大早朝東走出去十幾裡,下午面向西逛蕩回來。肩上仍舊一把鍁一截繩子。有時多幾根乾柴,頂多三兩根。我很少撿一大捆柴壓在肩上,讓自己躬著背從荒野裡回來——走得最遠的人往往背回來的東西最少。

  我只是喜歡讓太陽照在我的前身。清早,剛吃過飯,太陽照著鼓鼓的肚子,感覺嚼碎的糧食又在身體裡蔥蔥郁鬱地生長。尤其平射的熱烈陽光穿過我兩腿之間。我儘量把腿叉得開些走路,讓更多的陽光照在那裡。這時我才體會到陽光普照這個詞。陽光照在我的頭上和肩上,也照在我正慢慢成長的陰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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