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黃沙梁(1)


  一、我不知道這個村莊到底有多大

  我不知道這個村莊,真正多大,我住在它的一個角上。我也不知道這個村裡,到底住著多少人。天麻麻亮人就出村勞動了,人是一個一個走掉的,誰也不知道誰去了哪裡,誰也不清楚誰在為哪件事消磨著一生中的一日。村莊四周是無垠的荒野和地,地和荒野盡頭是另外的村莊和荒野。人的去處大都在人一生裡,人咋走也還沒走出這一輩子。

  一輩子裡的某一天,人淹沒在莊稼和草中,無聲地揮動鋤頭,風吹草低時露一個頭頂,腰背酸困時咳嗽兩聲。

  另外一天人不在了,剩下許多個早晨,太陽出來,照著空房子。

  二、對一個村莊的認識

  對於黃沙梁,我或許看不深也看不透徹,我的一生局限了我,久居鄉野的孤陋生活又局限了我的一生。

  可是誰又能不受局限呢。那些走遍天下學識淵博的人,不也沒到過黃沙梁嗎。他們熟知世間一切深奧的道理卻不認得這個村裡的路。我這位農夫有朝一日給他們指一回路真是榮幸莫大。

  我全部的學識是我對一個村莊的見識。我在黃沙梁出生,花幾十年歲月長成大人,最終老死在這個村裡。死後肯定還是埋在村莊附近。這便註定了我生死如一地歸屬於這片土地,來來回回經過那塊地那幾間房子,低頭抬頭看見那一群人。生活單調得像篇翻不過去的枯澀課文,硬逼著我將它記熟、背會,印在腦海、靈魂裡。除了「荒涼」這唯一的讀物,我的目光無處可棲。大地把最艱澀難讀的一個章節留給這群沒啥文化的人。

  我不懂大道,只通一點斜門歪理。我想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可能只有芝麻那麼小。而這些芝麻小理並不被通常的大道所涵蓋。活在大地邊緣的這一村人,他們的生活中沒有大事,但並不因此活得小裡小氣。當他們因一個雞蛋親戚為仇、鄰居反目,為半截麻繩大打出手、刀叉傷人時,你能說他們心胸狹隘,不該為這些瑣碎之事爭鬥計較嗎?那你說他們該計較什麼?坐在如此荒遠的不為人知的村莊裡分析東歐局勢,還是討論九七香港回歸問題?這些夭下大事,哪一件比牛啃了他們的莊稼這事更大?當張三為自家麥地先淌進水而甩開膀子堵渠攔壩時,你能說他的攔壩工程比三峽工程小,不偉大?他搶救的可是眼看旱死的一畝二分地的麥子啊,這麥子可是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糧啊。誰要在這時阻止他,沒准他會操起鍁和你拼命呢。

  我在村裡住久了,便掌握了這個村莊的很多秘密。比如王家醃了幾缸鹹菜喂了幾頭驢,李家糧倉裡還有幾擔麥子箱子裡還有多少錢。夜晚走在村裡,憑土地的顫動我就能斷定誰家夫妻正在做愛事,誰家男人正往地上打樁,往牆上釘撅子。分清牛和馬的腳步聲只需一年零六個月工夫。而黑暗中一前一後走來的兩個人,極容易被誤認成四條腿的驢。真正認識一個村莊很不容易,你得長久地、一生一世地潛伏在一個村莊裡,全神貫注留心它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這樣到你快老的時候,才能勉強知道最基本的一點點。在村裡溜達一圈走掉的人,如果幸運的話,頂多能踩走一腳牛糞。除此他們能得到什麼呢。

  那些季節中悠然成熟的麥子,並不為誰而熟,我們收回它們,我們並不是收穫者。一年中有一次,麥子忘了回家,我們就得走好幾年窮路。那些歲月中老掉的人,常老於一件事情,隨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輩子。想想吧,這些事情有多厲害。我不說出來你會以為什麼大事耗掉了人的歲月和經歷。那些看來很小的事到底有多大誰也不清楚。我們村莊上空飛過的一群蒼蠅,對應到世界另一地可能就是一群龐大的轟炸機。我們村裡的一聲咳嗽,或許才是造成某個遙遠國度地震的真正原因。

  這個村莊隱沒在國家的版圖中,沒有名字,沒有經緯度。歷代統治者都不知道他的疆土上有黃沙梁這個村子。這是一村被遺漏的人。他們與外面世界彼此無知,這不怪他們。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沒讀過的書沒機會認識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瞭解,這是不足以遺憾的。我有一村莊,已經足夠了。當這個村莊局限我的一生時,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著整個人類。

  三、早晨的人

  早晨的人很不真實,恍恍惚惚的,像人從夢中回來的一個個身影。是回來幹活的。

  活是多少年幹熟幹慣的,用不著思想和意識。眼睛閉著也不會幹錯。錯也錯不到哪裡,鍁刃就這麼寬,鋤把就這麼長,砍歪挖斜了也還在田間。路會一直把人引到地裡。到了地裡就沒路了,剩下農具和人。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這個身影便動作起來,一下一下,那樣地賣著勁,那樣地認真持久,像在練一個姿勢,一個規定好了一百年不變的動作。卻不知練好了教人去幹啥。仿佛地之外有一個巨大而神秘的舞臺,仿佛人一生只是一場無望無休的準備。

  一場勞動帶來另一場勞動,一群人替換掉另一群人。同一塊土地翻來覆去,同一樣作物,青了黃,黃了青。勞動——這永遠需要擦掉重做的習題,永遠地擺在面前。土地扣留了勞動者,也將要挾他們千秋萬世的後代們,生時在這片田野上勞作,死後還肥這方土。

  多少個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綽綽的荷鋤者,他們真實得近乎虛無。他們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聲音喚醒他們。這是群真正的勞動者,從黑暗中爬起來,操一把鍁便下地幹活了。

  我不敢相信他們是人。

  他們是影子,把更深長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他們是從人那裡回來的一個個肉身,是回來幹活的。

  他們沒有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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