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
剩下的事情(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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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這只螞蟻一定是急於把幹蟲搬回洞去。洞裡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著這條蟲呢。我要能幫幫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隻螞蟻幫忙,不就好辦多了嗎。正好附近有一隻閑轉的螞蟻,我把它抓住,放在那個土塊上,我想讓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螞蟻正拼命往上頂呢,一拉一頂,不就上去了嗎。 可是這只螞蟻不願幫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塊跑了。我又把它抓回來,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螞蟻的旁邊,我想是我強迫它幫忙,它生氣了。先讓兩隻螞蟻見見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許會求這只幫忙,這只先說忙,沒時間。那只說,不白幫,過後給你一條蟲腿。這只說不行,給兩條。一條半。那只還價。 我又想錯了。那只忙碌的螞蟻好像感到身後有動靜,一回頭看見這只,二話沒說,撲上去就打。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來倉皇而逃。也沒看清咋打的,好像兩隻牽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著那只騰出一隻前爪,淪開向這只臉上扇去,這只便倒地了。 那只連口氣都不喘,回過身又開始搬幹蟲。我真看急了,一伸手,連幹蟲帶螞蟻一起扔到土塊那邊。我想螞蟻肯定會感激這個天降的幫忙。沒想到它生氣了,一口咬住幹蟲,拼命使著勁,硬要把它原搬到土塊那邊去。 我又搞錯了。也許螞蟻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一條幹蟲搬過土塊,我卻認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條幹蟲,我會搬它回家嗎。 也許都不是。我這顆大腦袋,壓根不知道螞蟻那只小腦袋裡的事情。 九、老鼠應該有一個好收成 我用一個下午,觀察老鼠洞穴。我坐在一蓬白草下面,離鼠洞約二十米遠。這是老鼠允許我接近的最近距離。再逼近半步老鼠便會倉皇逃進洞穴,讓我什麼都看不見。 老鼠洞築在地頭一個土包上,有七八個洞口。不知老鼠憑什麼選擇了這個較高的地勢。也許是在洞穴被水淹多少次後,知道了把洞築在高處。但這個高它是怎樣確定的?靠老鼠的寸光之目,是怎樣對一片大地域的地勢作高低判斷的?它選擇一個土包,爬上去望望,自以為身居高處,卻不知這個小土包是在一個大坑裡。這種可笑短視行為連人都無法避免,何況老鼠。 但老鼠的這個洞的確築在高處。以我的眼光,方圓幾十裡內,這也是最好的地勢。再大的水災也不會威脅到它。 這個蜂窩狀的鼠洞裡住著大約上百隻老鼠,每個洞口都有老鼠進進出出,有往外運麥殼和雜渣的,有往裡搬麥穗和麥粒的。那繁忙的景象讓人覺得它們才是真正的收穫者。 有幾次我扛著鍁過去,忍不住想挖開老鼠的洞看看,它到底貯藏了多少麥子。但我還是沒有下手。 老鼠洞分上中下三層,老鼠把麥穗從田野裡運回來,先貯存在最上層的洞穴。中層是加工作坊。老鼠把麥穗上的麥粒一粒粒剝下來,麥殼和渣子運出洞外,乾淨飽滿的麥粒從一個垂直洞口滾落到最下層的底倉。 每一項工作都有嚴格的分工,不知這種分工和內部管理是怎樣完成的。在一群匆忙的老鼠中,哪一個是它們的王,我不認識。我觀察了一下午,也沒有發現一隻背著手邁著方步閑轉的官鼠。 我曾在麥地中看見一只當搬運工具的小老鼠,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緊抱著兩支麥穗,另一隻大老鼠用嘴咬住它的尾巴,當車一樣拉著它走。我走近時,拉的那只扔下它跑了,這只不知道發生了啥事,抱著麥穗躺在地上發愣。我踢了它一腳,才反應過來,一軲轆爬起來,扔下麥穗便跑。我看見它的脊背上磨得紅兮兮的,沒有了毛。跑起來一歪一斜,很疼的樣子。 以前我在地頭見過好幾隻脊背上沒毛的死老鼠,我還以為是它們相互撕打致死的,現在明白了。 在麥地中,經常能碰到幾隻匆忙奔走的老鼠,它們讓我停住腳步,想想自己這只忙碌的大老鼠,一天到晚又忙出了啥意思。 我終生都不會走進老鼠深深的洞穴,像個客人,打量它堆滿底倉的乾淨麥粒。 老鼠應該有這樣的好收成。這也是老鼠的土地。 我們未開墾時,這片長滿苦豆和艾蒿的荒地上到處是鼠洞,老鼠靠草籽和草稈為生,過著富足安逸的日子。我們燒掉蒿草和灌木,毀掉老鼠洞,把地翻一翻,種上麥子。我們以為老鼠全被埋進地裡了。當我們來割麥子的時候,發現地頭築滿了老鼠洞,它們已先我們開始了緊張忙碌的麥收。這些沒草籽可食的老鼠,只有靠麥粒為生。被我們稱為細糧的堅硬麥粒,不知合不合老鼠的口味。老鼠吃著它胃舒不舒服。 這些匆忙的搶收者,讓人感到豐收和喜悅不僅僅是人的,也是萬物的。 我們喜慶的日子,如果一隻老鼠在哭泣,一隻鳥在傷心流淚,我們的歡樂將是多麼地孤獨和尷尬。 在我們周圍,另一種動物,也在為這片麥子的豐收而歡慶,我們聽不見它們的笑聲,但能感覺到。 它們和村人一樣期待了一個春天和一個漫長夏季。它們的期望沒有落空。我們也沒落空。它們用那只每次只能拿一隻麥穗、捧兩顆麥粒的小爪子,從我們的大豐收中,拿走一點兒,就能過很好的日子。而我們,幾乎每年都差那麼一點兒,就能幸福美滿地吃飽肚子。 十、孤獨的聲音 有一種鳥,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麼。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蟲子吃,在羊身上跳來跳去,一見人便遠遠飛開。 還愛欺負人,在人頭上拉鳥屎。 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發出悅耳的叫聲。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鳥屎落在頭上。人莫名其妙,抬頭看天上,沒等看清,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樑上。人生氣了,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鳥便一隻不見了。 還有一種鳥喜歡親近人,對人說鳥語。 那天我扛著鍁站在埂子上,一隻鳥飛過來,落在我的鍁把上,我扭頭看著它,是只挺大的灰鳥。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沒伸手。灰鳥站穩後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聲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講一件事,一種道理。我認真地聽著,一動不動。灰鳥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最後聲音沙啞地飛走了。 以後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只鳥,依舊單單的一隻。有時落在土塊上,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不住地叫。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只是聲音更沙啞了。 離開野地後,我再沒見過和那只灰鳥一樣的鳥。這種鳥可能就剩下那一隻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找到了我,在我耳邊說了那麼多動聽的鳥語。可我,只是個種地的農民,沒在天上飛過,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情呢。 不知那只鳥最後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後,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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