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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事情(6)


  十一、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只呆一個月(在村裡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後,村裡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幹沒幹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後,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面。草棚這兒地勢高,乾爽,適合人築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面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餘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吃。

  鳥會把巢築在草棚上,在伸出來的那截木頭上,塗滿白色鳥糞。

  野雞會從門縫鑽進來,在我們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那麼,我們幹完的事,將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村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鏟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裡,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面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於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面,發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探望一季,確信再沒鍁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棵一棵從土裡鑽出來。這片曾經是它們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草開始從牆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而房頂的大木梁中,幾隻蛀蟲正悄悄幹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八十七年,把這根木梁蛀空。然後房頂塌下來。

  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沖掉牆上的一塊泥皮。

  厚實的牆基裡,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築在牆基裡,大螻蟻在牆裡死去,小螻蟻又在牆裡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牆根就徹底毀了。曾經從土裡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裡。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跡,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舊扔掉的一隻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紮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恆,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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