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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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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一隻鳥的命,從天上往下落。在它們未墜落之前,鳥的命是活的。鳥的驚叫直沖雲霄。它們還在空中時,我能接住它們的命往下活。我那時已經在土裡了。家人說得對,我確實被土埋掉了。我坐在牆根兒打了個盹兒,或許想了一會兒事情,身體就不見了。在土埋住我的眼睛前,我突然看見自己扇動翅膀,看見自己翅膀的羽毛,黑白相間,很大的一雙翅膀,悠然伸展開。我被它覆蓋,溫暖而幸福地閉上眼睛。 接下來是我的翅膀上面,那雙鳥眼睛看見的世界。我並沒有飛掉,只是在那一刻展開了翅膀。 以後的日子多麼漫長,一年一年的光景從眼前過去了。在一隻鳥的眼睛裡,村莊一層層被土埋掉。我的家人只知道,屋旁日漸低矮的樹梢上多了一隻鳥。他們拿土塊打它,舉起鐵鍁攆,它飛出幾米又回來,見了家裡的誰都「啊、啊」地叫。後來他們就不管它了。 他們在那個昏黃的下午,發現我不在了。那時他們剛從地裡回來,在院子裡拍打身上的土、頭上的土。多少年後他們都不知道,這院房子一半被天上落下的土埋掉,一半被他們從身上抖下的土埋掉。村裡有房子的地方都成了一座座沙土丘。他們抖完土進到屋裡,很快發現我不見了。不知從哪時開始,每天收工回來,家裡人都要相互環視一遍,確認人都在了才開始吃飯。 他們又來到院子,大聲喊我的名字。一人喊一聲,七八個聲音,此起彼伏。我在樹枝上「啊、啊」地叫,一塊土塊飛過來,險些打著我的翅膀。我看見是弟弟扔的,趕緊飛開。 過了一會兒我飛回來時,他們已不喊我的名字了,天也黑了一些。弟弟拿一把鐵鍁,說要到我喜歡待的地方去挖挖,看能否在土裡找見我。父親卻堅信我走遠了,讓他們別再費勁,都快進屋去。他們說話時我就站在旁邊的樹枝上,圓睜著雙眼,陌生地看著他們。 每天夜裡我都跳到房頂,頭探進天窗,看睡了一炕的家人,看從前我睡覺的那片炕。父親半夜出來掃土時,我又落到一旁的樹枝上,直直地看著他。他扛著鍁在昏黃月光下的村子裡,挨個窺視那些天窗時,我就飛在他頭頂,無聲地扇動翅膀。 仿佛永遠是暗夜,白天也昏昏沉沉。太陽在千重塵土之外,起起落落。我一會兒站在樹枝上,一會兒又飛到房頂。他們很少出來,地裡的莊稼被土埋沒,外面徹底沒人做的事情了。我不住抖著翅膀上的土,不住從土中拔出雙腳。從外面看過去,村莊已成一座連一座的沙土丘。天上除了土什麼都沒有。已經好幾年,天上不往過飛鳥了。我有些寂寞,就試著下一個蛋,一轉眼就找不見了。我用爪子挖,用翅膀扇,都沒用,土太厚了。過了一個月,我都快淡忘這件事了。突然,從我丟蛋的深土中鑽出一隻老鼠,我嚇了一跳,正要飛開,老鼠說話了:爸爸,你原諒我。我沒辦法才變成老鼠,你也變成老鼠吧。你變成鳥,想在被土埋掉前遠遠飛走。可是,滿世界都是土,我們只有土裡的日子了。 那以後我才知道,好多人變成老鼠了。我以前認識的那些人,張富貴、麻五、馮七、王秀蘭、劉五德,全鼠頭鼠腦在土裡生活,而且一窩一窩地活下來。我父親在一個又一個昏黃月夜,耳朵貼著那些天窗口聽見的已不是人的呼嚕和夢囈,而是「嘰嘰」的老鼠叫聲。 這個村莊只剩下我們一家人了。 我父親扛著鐵鍁爬進天窗,看見縮在牆角灰頭土臉的一群兒女。他趕他們出去,吹吹風,曬曬太陽,再窩下去身上就長毛了。 他們全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一動不動。 最後的幾麻袋苞圠碼在我以前睡覺的炕邊,在中間那只麻袋的底下,有一個小洞,那是我打的,每天晚上,我從麻袋裡偷十二粒苞圠。我和我的五個兒女(我已經五個兒女了),一個兩粒,就吃飽了。 我估算著,我的家人要全變成老鼠,還可以活五年。那些苞圠足夠一大窩老鼠吃五年。要是接著做人,頂多熬五個月就沒吃的了。到那時,我和我的兒女或許會活下去。老鼠總是比人有辦法活下去,那些埋在沙土中的穀粒、草籽草根,都是食物。 我父親肯定早想到了這些。他整夜在村子裡轉,一個人,一把鐵鍁。他的背早就駝了,頭也耷拉下來。像我許多年前獨自在村裡轉,那時我整夜想著怎樣逃跑,不被土埋掉。他現在只想著怎樣在土裡活下去,他已經無處逃跑了,我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遲早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看見一群兒女全變成老鼠,「嘰嘰」地亂竄。他會舉鍁拍死他們,還是睜一眼閉一眼,任他們分食最後的糧食? 他邁著人的笨重腳步,在村子裡走動時,我就跟在他身後,帶著我的五個兒女。我看見的全是他的背影。他走到哪兒,我們跟到哪兒。我對我的兒女說,看,前面那個黑乎乎的影子,就是你們的爺爺。我的兒女們有點怕他,不敢離得太近。我也怕他肩上的鐵鍁,怕他一鍁拍死我。父親永遠不知道,他在昏黃的月色中滿村子走動時,身後跟著的那一群老鼠,就是他的兒孫。 兒女們不止一次地問我:我們為啥一夜一夜地跟著這個人在村子裡轉?我無法說清楚。遍地都是老鼠,父親是唯一一個走在外面的人了。儘管他看上去已不太像人,他的背脊被土壓彎,頭被土壓垂,但他肩上的鐵鍁,直直地朝天戳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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