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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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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夜整夜睡不著。天空在落土,天一黑天空就開始落土,後來白天也落,我們以為人踩起的土在落。那時候人都慌張了,四處奔波,牲口也跟著奔波,被踩起的土一陣一陣朝天上落,夜晚,地悄靜下來時,那些土又往回落。越落越多,永遠都落不完。 我們沒踩起這麼多土呀! 當意識到天已經變成土天時,人倒不亂跑了。或許奔波乏了,都躲在屋裡不願露頭。偶爾遇見一兩個走路人,全耷拉腦袋,不住地搖頭,像幹了多大的懊惱事。其實在抖頭上的土。不斷下落的塵土先把人的脊背壓彎,再把頭壓垂,接著兩隻前肢落地。兩米之外就分不清人畜,三五米外啥都看不見,全是黃昏昏的土。 我從那時起整夜睡不著,白天也睡不著。我躺在大土炕的最西邊,一遍遍地想著事情。天空不斷在落土,能聽見屋頂的椽子微微下垂的聲音。聽見土牆一毫毫下折的聲音。每到半夜,我父親就會上房去掃土。我聽見他開門出去,聽見他爬立在東牆的梯子。然後聽見他的腳落到房頂,椽子「嘎叭叭」響,聽見掃帚「刷刷」的聲音。父親下房後我又聽見房頂的椽子檁子,在一陣細微的響動中,復原自己。 夜夜有孩子在哭。狗拖著長腔朝天叫。出生了不少孩子,那些年,有的沒長大就死掉了,有的長大後死了。整個那一茬人,沒幾個活下來的。老鼠越來越多,地上到處是洞。那時落下的土,多少年後又飛揚起來,彌天漫地。那時埋掉的人,又一個個回到地面。只是,我沒有堅持住自己。我變成了另一種動物,悄無聲息地生活在村子地下。我把口糧從家裡的糧倉中,一粒粒轉移到地下。把衣服脫在地上,鞋放在窗臺。我的家人以為我被土埋掉了。 一群群的鳥經過村子,高聲鳴叫,像在喊地上的人:走了,走了。人不敢朝天上看,簌簌下落的土一會兒就把人的眼睛糊住。鳥飛著飛著翅膀不動了,一頭栽下來,一落地很快埋進土裡找不見。牲口不斷地挪動蹄子。樹越長越矮,一棵變成好多棵。人不停地走,稍站一會兒就被土埋掉半截子。喊人救命,過來一個扛鐵鍁的,把他挖出來。 經常有人被土埋掉,坐在牆根兒打個盹兒人就不見了,走累了在地上躺一會兒人就不見了。剩下的人已經沒力氣挖土裡的人。 人人扛著鐵鍁,只有不斷在院子裡挖土,才能找到昨天放下的東西。鐵鍁本身也在被土埋沒。根本沒有路,以前的路早看不見了,新的路再不可能被踩出。人除了待在家,哪兒都不敢去。麥子長黃時,土已經湧到穗頭,人貼著地皮收割麥穗,漏收的被土埋住,又生芽長葉。一茬接著一茬往上長。 我在那時候變成了一隻鳥,不敢飛。(或許我以前遠飛過,翅膀越來越重,一頭栽下來。)我在一隻鳥落地那一瞬接住它的命。它活不成了,我替它活一陣子。我不住抖羽毛上的土,在越來越矮的房頂上走來走去。我的父親過幾個時辰出來一次,一抬腿跨上房頂。立在東牆上的梯子只露出一點頭。這時我飛起來,聽見父親在底下「刷刷」地掃房頂的土。有一次我看見他拿一把鍁挖東牆根兒的土,他大概想把那只梯子挖出來,從天窗伸進屋裡。事實上不久以後他們便開始從天窗進出,門和窗子全埋入塵土。 父親幹活時,我就站在他身後的樹梢上,那棵樹以前有十米高。我那時常坐在樹下,看站在樹梢上的鳥,飛走又落回來。我爬上樹,卻怎麼也到不了那個最高的樹枝。如今這棵樹只剩下矮矮的樹梢了。我「爸、爸」地對著父親大叫,叫出的聲音卻是「啊、啊」。父親好像聽煩了,轉身一鍁土揚過來,我險些被埋掉,撲扇著翅膀飛走了。他已經不認識這個鳥兒子了。我在不遠處傷心地看著他的脊背被土壓彎,他的頭還沒有耷拉下去。他還在堅持。我為什麼就堅持不住呢? 土剛開始下落的那些夜晚,我還能睡著。塵土像棉被一樣覆蓋村子和田野。土不像雨點一樣打人,也不冰涼,也沒有聲音。它不斷落在身上時人的皮膚會變重,而整個身體會逐漸放鬆,人很快就會睡過去。樹上的葉子,在不知覺中被土壓垂,落下去。我經常在半夜醒來,聽見葉子沉沉的墜落聲。家裡人全在睡夢中。我兀地坐起,穿衣出門,在昏黃的月色中走遍整個村子。我推開一家又一家院門,輕腳走進院子,耳朵貼著窗戶細聽。 在很多個夜裡,我重複著這件事,卻又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村子裡空空靜靜,月光把漫天的塵土染成昏黃(白天塵土是灰白的)。樹「啪啪」往下掉葉子,聽上去像無數個小人從樹上往下跳。我不敢靠近樹走,巷子中間有一窄溜露著月光。我往前走時心裡想著最好遇見一個人。他從那頭走過來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看見他模糊的影子。也許真遇見了我會害怕地停下來,轉身往回跑,以為自己遇見鬼了。 還在早些時候,我就對父親說,我們走吧,這地方住不成了。莊稼長一寸就被土埋掉一寸,樹越長越低,什麼東西都落滿了土。一開始人拿起啥東西都要嘴對著吹一吹土,無論吃的還是用的,後來土落厚了就用手拍打,再後來人就懶得動了,土落在頭上臉上也不洗了,落在身上也不拍打了,仿佛人們認為人世間就是這般境地。連我父親都已經認命,他說,兒子,我們往哪兒走啊?滿世界都是土。我說不是的,父親,我知道有些地方天是藍的,空氣跟我們以前看見的一樣透明。在那裡田野被綠草覆蓋,土地潮濕,風中除了秋天的金黃葉子,沒有一粒塵土。 父親默然地看著我。 我們該走掉一個人,我說,總不能全讓土埋在這裡。 我說這些話時,一隻一隻的鳥正在飛離村子。有的飛著飛著翅膀不動了,直直掉下來。地上已經沒有路。 很久以後,父親都堅持認為我走掉了,儘管家裡其他人認為我被土埋掉了,他們知道我不好動,愛坐在牆根兒發愣,愛躺在地上胡想事情。最先被土埋掉的,就是這種人,他們說。 我父親卻堅信自己的看法。他說我正生活在一片沒有塵土的藍天下,他說我在那裡仍舊沒有忘記養成的習慣,拿起什麼都要對著嘴上「撲撲」地吹兩下,再用手拍打兩下。 我們家總算走出去一個人。即使我們全埋掉了,多少年後,還會有一個親人,扛著鐵鍁回來,挖出我們。 父親這樣說時,我就躲在家裡的桌子底下,羞愧地低著頭。 我常常躲在這兒聽家裡人說話。 又一年過去了。每年秋收結束後,我父親總會說這一句話。那時天已經黑了,家裡人全待在屋裡,收回的糧食也堆在屋裡。一家人黑黑坐著,像在等父親再說些什麼。有人等著等著一歪身睡著;有人下炕去喝水,聽見碗碰到水缸,外面「簌簌」在落土。我在他們全睡熟時,爬上炕沿,看見以前睡覺的地方,放著兩麻袋糧食,安安靜靜,仿佛我還躺在那裡,一夜夜地想著一些事。我試著咬開一隻麻袋,一半是土一半是麥子。 有時我聽他們商量著,如何滅掉家裡這一窩老鼠。他們知道老鼠洞就在桌子底下,他們在睡覺前,聽見桌子底下的動靜,說著要滅老鼠的事,說著說著全睡著了,從來沒有人動手去做。貓在剛開始落土時就逃走了,村裡的狗也逃走了,剩下人和牲畜,牲畜因為被人拴住沒有走掉。人為啥也沒走掉呢? 我父親依舊在半夜上房掃土。不是從東牆的梯子,而是從天窗直接爬到房頂。門和窗戶都被土埋掉了。父親上房後,先扛一把鍁,在昏黃的月光裡走遍村子,像我數年前獨自走在有一窄溜月光的村巷。村子已不似從前,所有房子都被土埋掉一大半,露出的房頂一跨腳就能上去。我父親趴在一戶人家的天窗口,側耳聽一會兒裡面的動靜,又起身走向另一家。當回到自家的房頂「刷刷」地掃土時,依舊有一隻鳥站在背後的矮樹梢上,「啊、啊」地對他大叫。 那已是另一隻鳥了。 我父親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兒子已經變成老鼠。 我原想變成一隻鳥飛走的。 還在早些時候,我就對父親說,我們飛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那時道路還沒有全部被沙子埋沒。在人還可以走掉時,人人懷著僥倖,以為土落一陣會停。 不斷有鳥飛過村子。有的飛著飛著翅膀不動了,一頭栽下來。更多的鳥飛過村子,在遠處一頭栽下來。可能有個別的鳥飛走了。 我在那時變成了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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