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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得鬍子都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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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時爺爺就是一個老頭兒,我沒看見他的壯年、青年和少年,我一睜眼他就老掉了。後來,我沒長大,他又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在他的記憶中,我沒有青年、中年,更沒有老年。他沒看見我長大,我也沒看見。一個早晨人們把他放到車上,他穿著新衣新褲新鞋子,好像睡著了,閉著眼睛。父親把韁繩擱在他手裡,把一根青柳條的細繩鞭放在另一隻手裡,然後馬車「嘚嘚」上路了。 多少年後,我開始記事的時候——也許沒有多少年,只是比一個早晨稍長一點兒的時間——一輛空馬車從村子另一邊回來,徑直走到我們家門口。馬老得鬍子都白了,車也幾乎散架。車廂板上一層沙塵一層樹葉,說明馬車穿過了多少個秋天和春天。 母親說,這輛馬車是陪送你爺爺的,沒讓它回來。 它是不是把爺爺送到地方,來接我們?我在心裡說。 空馬車從此停在院子,車架用一個條凳支起。老馬拴在棚下,母親說它快死了,卻沒死,一直拴在草棚下面。從我記事起就有一匹老馬拴在草棚下,不吃草不睡覺,夜裡眼睛白白地望著我們家門,望著窗戶和煙囪。我從草棚下來,悄悄站在它身後,順著它的眼睛望去,我們家木門在星光裡,暗暗開了,又關住,又開了,一下一下,像多少人進進出出。炕睡滿了,地上站滿了,我不敢進屋,我睡覺的地方睡滿了不認識的人。車空空地停在院子,等了多少年,轅木都朽了一根,沒一個人上路。 秋天,跑順風買賣的馮七說,在奇台看見我爺爺。他穿著新衣新褲新鞋子,坐在一條向南的巷子裡,曬太陽。馮七過去跟他說話,老人家說不認識他。怎麼可能呢?馮七說了許多虛土莊的事,老人家一個勁兒搖頭。 我爺爺可能被一段顛路搖醒,看見自己新衣新褲新鞋子,躺在馬車上,就什麼都明白了。他把車掉回頭,拍了一把馬屁股,車便空跑回來。我爺爺回過頭,往上百年的往事裡走。他經過我出生看見他的那段日子時,我感覺有一個親人回來——我聞到了他的氣息,他帶來的風聲裡沒有一粒塵土。我沒看清他的面容,只感到我在他的目光裡。我靜靜停住,後退幾步,想讓他看清我。我想他會停留一段日子。我聽見他的腳步,在院子裡走動,有時走到路上又回來。他一定知道我感覺到了他,他的腳步越來越輕。我越來越安靜,什麼都聽不見時,我站在陽光中,不敢走動,怕碰到他身上。他可能就在沙棗樹蔭裡,在木頭上,斜歪著身子;或許站在我身後,鬍鬚垂到我的頭頂。 這樣的時刻很長,有幾個季節,我停住生長。跑買賣的馬車時常經過村莊,院門一天到晚敞開,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爺爺回來的時候,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突然的,有一天我再感覺不到他。院子變得空空的,我知道他走了。 他走進沒有我的漫長年月,在那裡,他和我從沒見過面的奶奶,過著我不知道的日子。多少年後,他回到童年時,我聽見他的喊聲,回過頭——那時我剛好在童年,和他一起玩捉迷藏、爬樹梢、上房頂。我不知道和我玩耍的孩子中有一個是我爺爺,他回來過自己的童年,在那裡和我不分大小。 他往回走的時候,曾經收穫過的糧食又一次被他收穫。早年的一日三餐,一頓不缺,讓他再次吃飽,用掉的力氣也全回到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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