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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二天下午,陸承偉回到家,沒有感到什麼異常。蘇園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翻看報紙。陸震天的臥室門開著,人不知道起床沒有。陸承偉感到很滿意,心裡想:天雄還算有點惻隱之心。問候母親後,陸承偉道:「我姐和天雄呢?」

  蘇園冷冷地說道:「一大早就出去了。天雄大半年沒回過家了,這回連飛機也坐不起了,也不知這是進步還是退步。這個天雄,心越來越野了,恐怕是要學治水的大禹吧。人家為治水患,三過家門而不入,他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對了,承偉,你姐去西平三四次,每次她回來,都說天雄在西平過得不錯。天雄呢,問安電話倒是常打,也只是問候問候你爸和我的身體。我覺得不大對頭。這半年多,你姐瘦成個衣服架了。你姐為這個家操心太多了。聽說天雄的老闆是個小寡婦,是不是真的?」陸承偉暗自佩服姐姐能忍,也為母親的麻木感到悲哀,說道:「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年齡也不小了。據我所知,天雄和這個女老闆,沒有鬧出什麼緋聞。」蘇園把報紙放下,「你姐也沒說什麼。咱們家的女婿,去幫一個小寡婦辦公司,說出來總不好聽。你爸慣著他,我也不好說什麼。要是天雄真做了……」

  陸震天轉著輪椅出來了,「天雄走的是正路,我不能不支持他。至於他的戰友是男是女,並不重要。」陸承偉忙跑過去,把輪椅推到沙旁邊。陸震天道:「承偉,你坐下。回北京幾天了,為什麼今天才回家?是不是做了什麼違規的事,怕我批評啊?」陸承偉站在父親面前,恭恭敬敬道:「爸,我正要給你彙報呢。陸川實業在你的直接關懷下,就要上市了。陸川縣的工業形勢,已經得到了徹底改觀……」陸震天擺擺手道:「你用不著把我的名字寫在功勞簿上。你的聰明和敏感,我已經領教過了。這件事,我算一個支持者。即便試驗失敗了,我也願意承擔一些責任,想不到你真的能把陸川的問題解決了。」蘇園笑著接道:「你表揚承偉,也是板著個臉……」陸震天道:「你別打岔。最近,我用了很大精力在研究你。目前,我對你是三分滿意、三分不滿意、四分看不懂。你做事挺穩重,這是優點。可是,你為什麼不早一點說是你要收購陸川的這些小企業?依我看,你心裡多少有點鬼。」

  陸承偉不敢直面父親眼睛裡射出的鋒銳的目光,低著眼皮說道:「爸爸,請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做出什麼敗壞你老人家聲譽的事。雖然我還沒有入黨,但我認為我絕對是這個政權可以依靠的力量。再有一點,我自小就明白,你的名字裡就存著大義滅親的能量。絕不給你提供釋放這種能量的機會,是我做事一條鐵的原則。我知道,我在你的心目中,一直沒有天雄重要……前些年,我都在積蓄力量……」陸震天笑道:「你別吞吞吐吐。你應該正面回答我。你為什麼要隱瞞?你現在是如何經營這個公司的?這些年你到底積累了多少財富?回答我。」

  隱瞞的理由,還可以找出來。如何經營陸川實業,能說嗎?利用各種機遇和政策、人際關係上的便利,把十幾家小企業組成一個股份制公司,再把公司的股票掛牌交易,作為一個搞金融的來說,經營過程業已完成。如果中國的股市,連一點計劃經濟的痕跡都沒有,有誰會收購陸川的小企業?為了讓陸川實業體現出良好的、真實的業績,陸承偉已經又投入六千來萬,把陸川實業的產品買去了幾大倉庫。誠然,這有造假之嫌。可是,如果中國的股票可以自由上市,誰會去造這個假?到底積累了多少財富?也不能如實道來。權衡利弊後,陸承偉道:「爸,鄧伯伯不是說過,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都是好貓嘛。可是,多數人都有以貌取人的習慣。像我這種個體戶,收購一兩家小企業,現在看是正常的。可拿出七千萬收購十來家國有企業,就反常了。年初我要說出來,你恐怕就不會當支持者了。至於我如何經營,能不能允許我用外交辭令來回答?無可奉告。目前和今後相當一段時間,這都是我的商業機密。我到底有多少財富,現在也不好說。投到陸川去的錢,基本上是我的全部流動資金了。其他的,都是有價證券。股市萬一崩了盤,我又成個窮光蛋了。按現在的市值,屬￿我的財富,可能有三個億。我一直認為,怎麼掙錢,只要不屬￿違法所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花錢。你放心,我肯定會把這些錢花到有用的地方。」

  陸震天默想一會兒,說道:「你知道我可以大義滅親,很好。我托人對你前十幾年的經營,做過一些調查,目前還沒有現你做過違法的事。調查報告顯示,我的小兒子確實是個不簡單的人物。經濟學家今天總結出的近二十年的暴富機會,都叫你抓住了,這證明你不是在撞大運。以前,我對你這個兒子重視不夠,我檢討。你把陸川國企問題解決了,我挺高興。這件事再次證明你是個聰明的、肯動腦筋的人。抗洪時,你匿名捐過款,現在,你又準備捐款為家鄉修路,很好。但做善事太張揚了,就壞了。那條路,不能叫震天路,也不能叫承偉路。我不想用一條路名垂青史,也辦不到,你小子也別做這種夢。」陸承偉驚訝地看看父親,「想不到,想不到正在議的這件事,你,你也知道了。」陸震天略帶孩子氣地笑笑,「我們已經建國近五十年了,上通下達還做不到嗎?S省的上上下下,都還知道我這個老頭子還活著,還知道我對S省生的事頗有些興趣。陸震天的小兒子準備捐一千多萬為家鄉修條二級公路,你說,會有多少個知者給我報喜?這種事,不宜多做,過猶不及。畢竟,你是陸震天的兒子。這幾年,高級幹部的配偶和子女,出的經濟案子太多了。老百姓的想法很單純,太張揚了,他們會有想法的。另外,我想給你提個醒兒。政治上,你也應該給自己提個目標。譬如說,是不是可以考慮寫個入黨申請書?抗戰期間, 毛主席就提出了要把我們党建設成為一個具有廣大群眾性的黨。這個建黨方針,在以後的幾十年裡,有時候貫徹得好,有時候就貫徹得不好。五十年代中期,黨中央明確指出了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把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劃入工人階級了。可惜反右擴大化,傷了很多知識分子的心。這十來年,我們在黨建方面,也是有教訓的。譬如,很多時候,我們狹隘地理解了工人階級先鋒隊的意義。中產階層出現了,該把他們歸為哪個階級呢?非公有制企業的職工,算不算工人階級?肯定要算。可是,領導這一部分職工展生產力的老闆們應該算哪個階級?這些問題必須弄清楚。 共產黨應該是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的忠實代表者,最廣大的人民群眾,自然要包括各個階層的人民群眾。當然,我們党不是全民黨,但要充分體現黨的群眾性和人民性。我們党也不是所謂的精英党,可我們必須把各個階層盡可能多的優秀人才吸收到黨內來。這些年,我們黨對在非公有制領域裡展生產力的人的入黨問題,不夠重視,甚至人為地設置了障礙,阻止這些人當中的優秀分子進入黨內,現在看是很不明智的。這方面,天雄想的要深遠得多。作為父親,這些年我對你和天雄,確實不夠一視同仁,我再次做檢討。你認真考慮考慮吧。」

  陸承偉仔仔細細聽完陸震天這番長篇談話,又感激、又感動、又慶倖。他一時還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力量讓父親兩次檢討了這些年對他的輕視。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紀念的事。這次亮相,能得到一位職業革命家的基本肯定,應該算一項成就。陸承偉眨眨眼睛,動地說:「爸爸,我一定不辜負你的期望,也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蘇園一看親生兒子得到陸震天的這般重視,很高興,忙叫來公務員,指示要多買些貴重的菜,晚上好好吃頓團圓飯。

  這時,史天雄和陸小藝已經拿到了離婚證。在陸小藝的提議下,兩個人進了「文革」前陸家住過的院子。院子已經變成鐵帽子王府管理人員的辦公處。面對熟悉的房屋,熟悉的院子,熟悉的古槐,兩個人都默不作語。

  陸小藝久久地看著古槐高大的樹冠,腦子裡閃過少年時代在這裡經歷過的一切重要時刻,喃喃自語起來:「自從你也愛爬槐樹,我就害怕起來。有一天早晨,你和承偉跑步去了,我找來梯子,用望遠鏡看過那邊的風景。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我在很多地方輸給了袁慧,但我不知道我輸在哪裡。後來,我才明白,是歷史、背景上的差異,使袁慧對你們更有吸引力。百年的老貴族和新貴,當然有太多的差異。昨天,我和承偉去了西山八大處,瞻仰過你們三個留下的同心鎖,我終於明白當年你為什麼替承偉挨了兩水果刀了。應該說是找到了另外一種解釋,你是在向袁慧證明你對她的感。你用不著承認或者否認,因為你的行為可能是受潛意識支配的。事實是,你和承偉當時都愛上了這個袁慧!我主動吻你,使小計謀吸引你,可算是機關算盡了。現在,我才知道,你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女人來愛過。我承認,我失敗了。」史天雄聽得難受,央求道:「小藝,別說了。」陸小藝淚眼婆娑,苦笑道:「我希望今天我失去的只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我希望我今天能找回一個永遠、永遠的兄長……」再也撐不住,掩面跑走了。

  史天雄在胡同裡抽支煙,看時間還早,坐出租去了兒子史勇就讀的中學,他認為有必要讓兒子知道這件事。

  史勇長得幾乎和史天雄一樣高大了,看見史天雄在校門外等候,和一個女同學耳語幾句,迎了過去,靦腆地喊了一聲「爸」。

  史天雄看看已經長鬍鬚的兒子,用商量的口氣說:「小勇,晚上可不可以陪爸爸吃頓飯?明天我就回西平了。」史勇道:「當然可以,爸爸。」史天雄看看推著自行車,不停回頭朝這邊張望的女孩子,「春節和你一起去看冰燈的女同學呢?」史勇很帥氣地聳聳肩,「換人了。碎嘴子,又摳門,小性子多,不換人,累得慌。」史天雄伸手拍拍兒子的頭,「你小子,真是的……再有半年多就高考了……」史勇抬頭眯眼看看夕陽,站下來道:「明年秋天,你可以到清華或者北大找我了。爸爸,你回來是離婚的吧?」

  史天雄吃驚地看著兒子,「你媽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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