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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翻完當天的《西平都市報》,金月蘭的心愈發變得沉重了。春節前後,大商場肯定要挑起降價大戰,用這種最直接也最殘酷的方法,逼那些實力單薄的對手退出角鬥場,或者把它們殺死。「都得利」怎麼應戰?應戰或許還談不上,「都得利」明年春天還能維持嗎?靠李姐為首的、全部由退休下崗人員組成的娘子軍迎戰,行嗎?當然不行。讓金月蘭感到悲涼的是:「都得利」招聘廣告登了一個多星期,男性應聘者只來過三個人。如果短時間內找不到一個男性總經理,「都得利」的日子恐怕就更難了。

  金月蘭仰靠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再坐直了伸手去拿辦公桌上的一疊報表,猛然間發現玻璃板裡映出的淩亂頭髮裡竟像是藏了一些白霜,不禁吃了一驚。慌忙從抽屜裡拿出一個鏡子,對著翻找好一會兒,沒發現一根白髮。剛出了一口長氣,她無奈地發現眼角的兩三條纖細的魚尾紋像是變深變長了。她索性站起來,仔細審視了剛剛度過四十歲生日的自己。身材依然顯得苗條而富有曲線,眼睛依然明亮而有深度,雙頰還帶著自然而均勻的潮紅,雙唇不塗口紅而依舊鮮豔和飽滿,一頭青絲沒用任何護髮產品依然能發出濕潤的光澤。她對自己說:還用不著為眼角這幾條淺淺的魚尾紋而驚慌失措。她對著小鏡子微笑了。笑容剛剛綻放,又僵住了。女為悅己者容。金月蘭又一次想起了該死的男人!

  在金月蘭四十歲的生命裡,男人留給她的美好的記憶實在少得可憐。回想起來,只有區區四個男人在她的生活中產生了實實在在的影響。前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她的祖父。一九四九年冬天,兩路解放大軍從東面和北面對西平形成了合圍態勢,無數個西平的有產家庭面臨是走是留的兩難選擇。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在西平商界赫赫有名的資本家金西林和小兒子金鐘鳴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衝突。金西林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兒子,早在兩年前就是一名中共地下黨員了。父親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小兒子跟他去臺灣,他不會追究兒子在政治上年幼無知所犯的錯誤。小兒子的要求也很簡單:只要父親留在西平,不轉移任何資產,他保證全家在新的政權下能保留一定的合法地位。父子倆都沒讓步,談話以父親打兒子一記耳光和兒子一份與父親和家庭斷絕一切關係的聲明結束了。一個星期後,父親帶著一家主要成員登上了西平飛往昆明的飛機,從那裡轉飛臺北;兒子當天就把父親惟一帶不走的資產——一個偌大的院子,變成了知識界促成西平和平解放的大本營。五年後,金鐘鳴和一位西南軍區的女戰士結了婚。兩年後,這個在延安孤兒院長大的女戰士,生下金月蘭四十天,死於產後風。以後的九年,金月蘭和整天鬱鬱寡歡的父親相依為命。「文革」開始後,鬱悶成疾的父親撒手塵寰,金月蘭像她母親一樣進了孤兒院。八年後,初中畢業的金月蘭到國棉六廠當了一名擋車工。在金月蘭的記憶裡,父親的形象和焦裕祿十分相似,留著一邊倒的髮型,沒日沒夜地披著衣服坐在一張破籐椅上為黨工作著,剩下的時間,就是燃起一根紙煙,望著窗外西平那總也不會晴朗的天空沉思。父親那個時候在想什麼,金月蘭不知道。金月蘭只記得父親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我們的一切,包括我們的生命,都是黨給的。你永遠都要相信黨,依靠黨。」父親的臨終遺言,也是這樣一句話。

  二十一歲那年冬天,廠長帶著民政局的幹部找到了她。民政局的幹部對她說:「金月蘭同志,你的祖父金西林上個月七號在台中市病故了。老人去世前,留了一份遺囑。在這份遺囑裡,他特別注明為你留下稅後二十萬人民幣的遺產。」金月蘭當即表示不要資本家的臭錢,她父親與反動舊家庭決裂的聲明在國民黨的《西平日報》上發表過,她與這個去世的資本家爺爺沒有任何關係,党培養教育了多年,她有工資,有工作,不要這筆遺產。廠長說:「月蘭同志,接受這筆遺產,是一項政治任務。政府剛發表了《告臺灣同胞書》,葉劍英提出了和平統一祖國的九項主張。你接受這筆遺產,也算為祖國統一大業做了貢獻。」金月蘭一聽這是組織決定,這才在有關接受遺產的文件上簽了字。西平市孤兒院發生火災第三天,金月蘭就把這二十萬元捐了出去。時隔一二十年,金月蘭還是想不明白祖父為什麼要為她留下這二十萬遺產。是血緣的呼喚?是為了顯示做祖父的公平?是對么兒英年早逝的痛悼和追懷?抑或是耄耋老人用來表達比血還要濃的鄉愁?不管是為什麼,祖父這一個念頭,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

  另一個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刁明生。這些年來,她很少想起這個只給她帶來無限傷痛的男人。這個世界上與她發生親密接觸的惟一的男人,以陰謀闖進她的生活,以背叛和謊言遠離她的生活,這樣劣跡斑斑的前夫,哪一個女人願意時常回憶和他一起生活的任何一個瞬間?如果不是女兒晶晶的存在,金月蘭肯定能夠把這十三年婚姻生活從記憶裡徹底抹去。

  最後一個男人,就是史天雄。有很多年,金月蘭已經遺忘了這個男人的存在。這個讓她無話可說、一言難盡的男人,曾經被她詛咒過幾千遍。她知道,史天雄是無辜的,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詛咒他,特別是她遭遇婚姻危機的那些年。今天歷經磨難終於可以平靜地看待歷史的金月蘭,理智地認為,選擇刁明生做丈夫的決定,與史天雄毫無關係,至少沒有直接關係。可在當時,金月蘭必須把這筆賬記在史天雄頭上。一個就要做父親的魁梧英俊的男人,而且還是個剛剛為國家立了大功的戰鬥英雄,為什麼要向一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姑娘隱瞞這個重要身份長達兩個月零八天?難道你不清楚那個時代英雄的身份可以讓無數個浪漫而純真的少女想入非非、整夜難眠?一個有婦之夫,陪一個大姑娘過馬路,為什麼要用手輕輕碰姑娘的肩膀和腰肢,嘴裡還不停地說:「當心,當心」?你可以辯解這是男人的風度和教養的體現,可你想沒想過姑娘生長的環境和受的什麼教育?在孤兒院的幾年,少量的男孩只是成群女孩嘲笑的對象。偌大的國棉六廠,男女比例是一比六十!同桌吃飯時,你為什麼總給我一個人夾菜?僅僅是因為我的胳膊不夠長嗎?這完全是徹頭徹尾的引誘,至少也是獻危險的殷勤!終於,這個姑娘愛上了你,你卻在某一天輕描淡寫地對這姑娘說:「做完巡迴報告,我就要當爸爸了。我希望是個兒子。」是你這個混蛋一腳把初戀中的姑娘踢進了冰窟窿!是你讓這個姑娘失去了戀愛時必要和必需的聰明和理智,讓她根本沒想刁明生向她獻無數的殷勤,目的只是想把她變成一把向上爬的梯子!她在婚前就允許刁明生親她抱她,就是因為她在你的部隊營區,看見你和你腆著大肚子的妻子,親密無間地躺在黃葉滿地的銀杏樹下,頭挨頭依在粗大的樹幹上曬那冷冬的夕陽。那一次,她去部隊的目的,是想讓你親她一口,然後就和刁明生確立正式的戀愛關係。那些年裡,金月蘭很難用平常心看待她和史天雄那段短暫的情感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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