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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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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月蘭正在疑惑自己為什麼又一次想起了史天雄,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神秘地閃進屋子,把門掩上了。金月蘭下意識地理著頭髮道:「冷不丁的,把我嚇一跳。什麼事?」女人壓低嗓音說道:「月蘭,外面來兩個找你的男人,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帥,一個比一個結實。他們一人拿一份報紙,說要見你……」金月蘭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李姐,又不是介紹對象,說他們高矮胖瘦幹什麼?他們是不是來應聘的?」李姐說:「你一天不成家,我就得操這份心。看著不像是來應聘的。他們說認識你,有十好幾年沒見你了。一口普通話,丁點椒鹽味都沒有,不像是西平人。」金月蘭狐疑地思想一會兒,「十來年沒見的熟人?想不起來是誰了。要是來應聘的有多好。李姐,麻煩你請他們在進來。」 剛一見面,寒暄的話還沒說完,上班時間到了,出納和會計也進了這間寬大的辦公室。金月蘭只好把史天雄和楊世光送到店門口,提出晚上請他們在老媽紅火鍋城吃飯。 楊世光注意到金月蘭初見史天雄時一閃而過的少女般的羞澀和慌亂,認為自己去吃這頓火鍋不合適,下午突然變卦,打電話說叫舟橋團的戰友拖住了。史天雄罵了楊世光心理陰暗,獨自去了老媽紅火鍋城。 因為時間間隔的悠長,吃火鍋的時間只夠雙方填履歷表式的答問,深度不過比英國人見面問天氣略嫌親近。這顯然不是曾經相互惺惺相惜男女重逢劇目的核心。吃完火鍋,金月蘭把上演全本重逢劇目的舞臺選在錦江的沿江公園裡。錦江自古被西平人尊稱為母親河。這條母親河在西平市近百年的工業化進程中已經變了質,成了一條人見人厭的排汙河。燕平涼市長上任後,因為西平的原始積累已頗具規模,咬牙勒褲帶在一片反對聲和疑問目光下拿出近百億人民幣,投入治理母親河的工程。三年下來,市府招商引資的廣告中,已經可以寫上「這裡有堪與法國賽納河、德國萊茵河比美的居住環境」了。只用看看它現在銀河下凡的晚景,和那些在初冬的寒冷裡緊緊依偎在小石凳上不肯回家的情侶,就明白什麼叫功在千秋了。 金月蘭倚在江邊的護欄上,望著星光點點的江水說:「天雄,我注意到你一直沒有問我後不後悔捐二十萬遺產這個問題。這有什麼好問的?誰要問你,史天雄,你後不後悔參加了十幾年前那場局部戰爭,摸著戰場上留下的傷疤,看著今天兩國高層領導互訪的新聞,有何感想,不是很可笑嗎?你當了很久的官,很大的官,可你沒有改變。我真高興能在這個時候見到一個不會問我後不後悔這種問題的老朋友。我不後悔,即便我今天一貧如洗,我也不後悔。回憶起我們一起做報告的情形,我還是認為它單純美麗。你不會笑我吧?」史天雄露出白牙笑了,讚歎地說:「說句心裡話,我很佩服你。一個理想主義時代終結了,可並非所有的理想主義者都改變了初衷。世界永遠都需要理想主義者。你剛才談的一個細節對我觸動很大。你們『都得利』有黨支部,這並不特別,特別的是你們還定期發展黨員,入黨宣誓儀式還要升黨旗,高唱《國際歌》。」金月蘭轉過臉說道:「你可別誇我。升黨旗、唱《國際歌》,還是從你嘴裡聽說的。你不知道當時你給我講這些時我的心情,真像受了基督教說的洗禮。可惜我入黨時根本沒舉行這個儀式。我是『都得利』的黨支部書記,有權了,當然要搞這個儀式。」史天雄聽呆住了,老半天才歎息一聲,「可惜這種儀式很多地方都不搞了,包括我們部裡。形式有時候很重要,可惜我們總是做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潑掉的傻事。走你現在這條路的人會越來越多,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堅持搞這種入黨宣誓儀式。像你這樣的私營業主實在太少了……」金月蘭一聽私營兩個字,馬上打斷道:「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已經變成資本家了?你說太少是什麼意思?你已經知道了,我走這一步很無奈。『都得利』公司所有員工,都是下崗人員,至於存不存在剝削,我不敢肯定……反正你認為我是資本家就算是資本家吧。誰讓我爺爺是資本家呢,誰讓他老人家臨終前在臺灣還能想起留在大陸的兒子呢。我爸十八歲就加入了地下黨,倒是沒人再提了。西平報紙的記者,也總是拿我的今天和我爺爺作比較,好像我父親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好了,不再表白了。反正我當董事長兼總經理的『都得利』公司如今已經站到國營商場的對立面了,我再表示對黨對政府的忠誠,誰會相信。」打機關槍一樣掃射一通後,金月蘭獨自往前走了。 史天雄微笑著看了一會兒金月蘭的背影,疾走幾步追上去,說道:「我相信。怪不得毛主席會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你還是這樣認真呀。資本家實際上是個中性詞,這幾十年詞性才變了。像你這樣對私營這個詞保持敏感的人也太少了。月蘭,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不當官了,到『都得利』給你打工,你歡迎不歡迎?」金月蘭停住步子,扭頭看著史天雄,哧哧地笑了起來,「你這個玩笑可開大了。堂堂一個少壯派副司長落到要到『都得利』打工的地步,中國成了什麼樣子了?難以想像。」史天雄嚴肅地說:「這可不是玩笑。中國離這一步不遠了。全國吃財政飯的人有三千多萬,政府官員占八百萬,這種狀況不改變,那才不得了。告訴你吧,我來西平不是出差,而是來天宇集團公司報到,當特派員。你不信?給,你看看,這是調令。為什麼沒去報到?去了,王傳志給我一個下馬威,工人們打出橫幅不讓我進門。滯留西平,是沒有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留在天宇集團,肯定要觸及王傳志等人的利益,進而會影響到天宇集團的經營。就這樣不了了之,組織決定的嚴肅性無從談起,還會助長天宇集團主要領導的山頭主義思想,對天宇的國有資產不負責任。當然,也關乎本人的面子和前途。很難取捨。」金月蘭對著路燈看看調令,氣憤地說:「這個王傳志也太霸道了。聽人講他這個人有點老奸巨猾,怎麼會明目張膽和上級對抗呢?」史天雄道:「我也想不清裡面的原因。紅太陽集團敗了,如日中天的天宇集團恐怕也存在危機。這可都是國有經濟的支柱企業呀。如果其它經濟力量都成了氣候,國家拿什麼去均衡、調節之間的關係?十五大後,私營經濟會進入一個黃金發展時期,不久的將來,私營經濟肯定會成為國民經濟的重要支柱。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說像你這樣的私營業主太少的原因。國家、民族、個人,都到了關鍵時期,有些事情不去做,恐怕就來不及了。我有個小舅子叫陸承偉,暗中搞了十幾年私營,如今已經是億萬富翁了。你父親當過地下党,我父母親都當過地下黨,你我恐怕都不希望杜勒斯的預言在中國變成現實吧?」金月蘭笑道:「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你比我更理想主義。我經商是叫逼的,你卻是在想維持什麼、對抗什麼,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遠。不過呢,咱們是中國,你把官做大了,辦起事來不是更容易?就說這條錦江吧,污水溝當了幾十年,燕市長一上任,只用三年時間,它就變成西平的一大景觀了。」 一艘小遊艇從江面上掠過,在水面上留下像彗星劃過天際一樣的、流光四溢的光帶,兩岸的人氣頓時旺了許多。史天雄目送遊艇遠去,說道:「像我這樣的司局級幹部,京城有幾千,可以說多得如過江之鯽。燕平涼市長主持的這種工程,必須等跳過龍門後才能夢它一夢呀。京城的世界很精彩,身在京城的世界也很無奈。是繼續留在京城苦熬等待,是強行作為沙子摻到天宇集團,先不去管它。今天我算是正式在你『都得利』掛號了。本人在國家電子信息部與企業打過六七年交道,平素也愛學習,涉獵過商業零售,差不多也算個內行了。從軍二十二年,管理方面也不外行。有朝一日來你的『都得利』打工,你可要當個人才收留了。」 金月蘭笑了起來,「說得跟真的似的。一個大司長能看上『都得利』,對我們是多大的鼓舞?只要你真想棄官從商,又不嫌棄『都得利』這個小廟,我願意讓賢,率領我的娘子軍,還是下崗娘子軍,跟著你不用操心吃個飽飯。」 「飽飯?」史天雄重複一句,嘿嘿笑道,「說不定你一讓賢,把一個億萬富翁的寶座讓給我了。整整一天,我都在研究你這個『都得利』的內外部環境,我得出的結論是:它具備了商界航空母艦的主要生長點。感覺上,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完善和成熟,它應該成為國際一流的零售公司。你還願不願意讓賢呢?」 金月蘭說:「只要你沒操窮廟富方丈的歹心,千萬富姐的夢,不是很容易實現嗎?讓賢,堅決讓賢。」 這次愉快的會面,沒有涉及情感史這個敏感的領域。史天雄要來「都得利」打工的玩笑,金月蘭一覺醒來,真的把它當成個玩笑看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副司長,一個有政治背景的成熟的男人,怎麼可能看上小小的「都得利」?金月蘭知道,史天雄這條遠航的大船,離自己的距離已經十分遙遠了,作為一個愛過他的女人,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注視他並祝福他,其他任何念頭,都是不合時宜的幻象,一個步入中年的女人,偶爾想一想,都可笑無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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