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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史天雄看見一個小男孩在朝幾家的門縫裡塞報紙,接著就聽見男孩脆若鈴鐺的叫賣:「賣報,賣報——晚報、都市報——」楊世光皺了一下眉頭,說道:「西平竟有這麼小的報童,不知燕平涼市長看見該作何表示……」突然停了下來。小男孩胸前的紅領巾微微飄著,直朝面攤走來,十來歲的身子前抱一厚疊報紙,後背一個碩大的紅色書包,樣子讓人生憐,黑瑪瑙一樣的大眼睛撲閃著,又讓人生愛。

  小男孩把報紙和書包朝小桌上一放,喊道:「媽,快給我煮面,我都快餓死了。」毛小妹彎腰撈著面,答應著:「馬上給你下面。還有多少份?」小男孩道:「今天還不錯,晚報剩八份,都市報剩六份,已經夠本了。」毛小妹端著面轉過身,笑得臉如滿月,誇獎道:「小軍,你真能幹。」把碗放在楊世光面前,「先生,你的面好了。」

  楊世光這才回過神,有點口吃地說:「這,這孩子,是是你兒子?這麼小,你……」小軍頑皮地用手擋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我這張臉,上半部分像我媽,下半部分像我爸,你看這眼這眉毛,像不像我媽?」逗得三個大人都笑起來。楊世光搖著頭道:「賣報紙會影響學習的……」小軍看著楊世光,說:「錯!應該說有可能影響學習。叔叔,人是有差別的……」毛小妹輕輕打了兒子一巴掌,「就你能!不能這樣跟大人說話。是他自己要賣。我和他爸都起得早,他也只好早起。他說功課壓力不大,我們就依了他。他說的也是實情,上學期考了個級段第三,這學期又當了中隊長。」

  史天雄摸著小軍的頭,誇獎道:「不錯,不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傢伙,我買兩張報紙。」楊世光接道:「我也買兩張。」小軍取了一張晚報和一張都市報,「你們兩個是一起的,買兩張足夠了。不要浪費。媽,你快給我煮面。」毛小妹轉身忙碌起來。

  楊世光打開報紙,一眼就看到了金月蘭的消息,忍不住念出了聲:「六大商場發難『都得利』,好刺激的題目。不知道這個金月蘭總經理,是不是那個金月蘭。」史天雄接過報紙看看,「好像是系列報道。應該是她。」

  毛小妹接道:「就是國棉六廠那個金月蘭。十多年前,她可是紅透半邊天的名人,捐過二十萬遺產重建孤兒院。」楊世光忙問:「她這些年的情況你清楚嗎?」毛小妹撈著面說道:「聽說過一些。六廠破產後,有不少人到了我們廠。這是一個苦命人。六廠破產後,組織上安排她到印染廠做了工會副主席。這也算沒忘記她是個做了貢獻的人。她男人可不這麼想,在外面混了個搞服裝店的女人。五年前,她和男人離了婚,自己帶著女兒過。兩年前,她女兒考高中,差四分不夠重點線,想上重點,差一分要交一萬元,她就不當副主席,和人合夥開了個『都得利』超市。傻子,燙著嘴了吧!十八年前的二十萬,能頂現在一兩百萬用。人不信命運,可真不行。金月蘭開的『都得利』,用的都是下崗人員,價格低,服務好,生意很紅火。想著她能好些了,誰知又把那些大商場惹上了。這一關不知她能不能過得去。」

  史天雄馬上生出了見金月蘭的衝動,站起來說:「金月蘭的『都得利』開在哪裡?」毛小妹道:「西平有兩個『都得利』,一個是總店,一個是分店。總店在人民中路七十八號,坐一路、十六路、六十一路公共汽車都能到。」

  楊世光掏出十元錢,「老闆娘,把飯錢和報紙錢收了。想不到她經了這麼多波折。是該去看看她。錢不用找了。」毛小妹從鞋盒做的錢盒裡用夾子夾了兩張兩元錢遞給楊世光,「不行不行。你們已經照顧我的生意了。往常,這時候恐怕還沒開張呢。」楊世光只好把錢收下。

  史天雄穿好外套,又盯著小木牌看了一會兒,說道:「小妹,你的手工面做得很有特色。下崗一元面,這個點子也很好。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企業,都是靠一個好點子發展起來的。你也可以用這個點子,開個下崗一元店什麼的,賣小面,賣饅頭,賣蔬菜,收益肯定不錯。下崗兩個字階段性太強,其實可以叫毛小妹一元店。」

  毛小妹聽得出了神。這時,一對青年男女騎著自行車過來了。男青年留著披肩長髮,穿著怪異,令人聯想到街頭藝術家這個詞。少女穿著一身白,像個白狐一樣,粗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天真無邪,細看,又像個熟透了的少婦,眼角眉梢盡是風情。三五個鑰匙經一根紅綢帶一穿,隨意蕩在胸前,叫人怎也無法辨出她的真實年齡。史天雄神色突變,有些失態地看著這個漸漸走近的白衣少女。男青年大咧咧地喊一聲:「老闆娘,來兩碗小面——」

  楊世光也感覺到了少女身上流淌的難以言狀的魅力,一看史天雄的樣子,先醒了過來,拽著史天雄的衣袖,轉身走了。毛小妹也覺得奇怪,本想感謝史天雄幾句,一看那男青年眼裡已露出敵意,把話咽了下去。

  沒等楊世光問詢,史天雄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不可能,袁慧今年也四十好幾了。實在是太像,這也不太可能。」楊世光打趣道:「天雄,想不到你還有寶二爺多情的一面,也會說這個妹妹我在哪裡見過。稀奇,真是稀奇。」史天雄冷笑一聲,「有什麼稀奇的。誰都年輕過。這個女孩很像袁慧,實在太像了,白衣服,脖子上掛鑰匙,都像,讓人不可思議。」楊世光問:「是不是初戀的女孩?肯定是。否則,記不了這麼清楚。」史天雄沒肯定,也沒否定。

  中年男人的內心,已經像一片平靜的湖泊,一塊小石頭,已很難引發波及整個湖面的漣漪。上了出租車,史天雄已經把這個小插曲濃縮成一個主題樂句放到了記憶的黑匣子裡,此時,他的內心正在播放著十八年前珍藏的曲子了,在這段重現的時光裡,女主角是將要見面的金月蘭。

  早上七點鐘,金月蘭一天忙碌的生活開始了。

  下海兩年多了,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處變。「都得利」在西平的商業零售界做出了名聲,在宴園小區有了一套自己的私房,女兒的學習成績開始在重點中學名列前茅。可這一切,僅僅給金月蘭帶來一些安慰,並沒給她帶來多少幸福和歡愉。相反,她感覺到一個個困惑接踵而至,生活的味道漸漸發生了質的變化。六大商場竟聯起手向小小的「都得利」發難,這讓金月蘭始料不及。這些日子,金月蘭一直在問自己:「難道我金月蘭已經站在國家的對立面了?」如果自己下海經商,僅僅是為了掙錢,僅僅是為瞭解個人生活的燃眉之急,那麼今天的金月蘭和那個十八年前眉頭沒皺就捐了二十萬遺產的金月蘭到底還有什麼關係?如果現在的金月蘭和過去的金月蘭沒有什麼質的區別,開商店只是承擔自己的一份社會責任,那「都得利」商業零售公司為什麼就成了國營大商場的敵人?

  金月蘭無法想清楚這些。她只是感覺到不能放棄以最低價在市場立足的經營方針,不能妥協。當初走這一步,目的並不是開一家可以用來養家口的雞毛小店。不說什麼遠大的理想,也不講什麼百萬富婆、億萬富姐的野心,金月蘭只認准了一條:讓廣大群眾歡迎的「都得利」發展壯大並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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