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英雄時代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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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史天雄說去紅太陽的計劃嚴重受挫,楊世光感到一絲欣慰,可又忍不住開玩笑說:「你去紅太陽是捨己救人,竟也遇到紅燈一串,原來你也成了不合時宜的老古董了。西平人說起紅太陽,總要加上一句:成也陸承業,敗也陸承業。前不久,西平還傳說陸承業要調走了。」史天雄接道:「怎麼會有這種傳聞?」楊世光道:「因為陸承業有背景。有這個背景,陸承業想異地做官,還不容易?那天聽你說想去紅太陽,我就預感到這個計劃要流產。中國說到底是個學而優則仕的國家。你是個前途無量的少壯派官員,除非上面讓你下去鍍金,否則你只能順著梯子向上爬。」史天雄用陌生的目光認真打量著楊世光,「想不到你也變得這麼複雜了。真不可思議。」楊世光看史天雄說得認真,也敞開了心扉,「你是我的老連長,什麼我都不想瞞你。部隊和地方的差別越來越小了,誰也不相信它是什麼世外桃源。舟橋團團長,我幹了四整年,兩毛三(對上校軍銜的戲稱。)的肩牌並沒因為我的成績變成兩毛四(對大校軍銜的戲稱。)。今年夏天,訓練時死了一個戰士,馬上有人找我談脫軍裝了。我必須走,一為這個事故負責,二為有背景的參謀長騰位置。大環境徹底變了。十幾年前,咱們在奶頭山那點破事,經報紙、電臺一吹,全國震動。我這個農村出來的小排長,光求愛信就收了七百三十八封,都是清一色的城市姑娘。這樣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你問我為什麼天天帶著兒子玩?我也用不著瞞你了。兒子要不了多久就不姓楊了。他的候補爸爸可能還不止一個。三年前,一個小老闆關照著小娟。去年,小老闆躲債去了。接班的是個街道辦事處一般幹部,管一條三裡長的菜市街,一年的灰色收入,能頂我這個上校團長二十年的軍餉!小楊光改了姓,可以轉到貴族學校,將來可以出國留學,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隨便選……我這個長篇故事很不好聽,不說了,不說了。回河南老家,頂多給我安排一個副局長或者邊遠鄉的鄉長。當不當官,我倒不在意,問題是聽行情我必須當一個小貪官,否則,要不了兩年,就把你晾一邊了。是不是實情,我也沒法證實。這不,咬咬牙,最後沾沾小娟的光,變成了天子腳下的臣民。作為交換條件,我今後只有探視兒子的權利,探視次數逐年遞減,小楊光十二歲以後十八歲以前,一年我只能看一次……你能留在北京真好。我所求已經不多,只要能在你手下幹,我滿足了。你要真下去了,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看著楊世光紅紅的眼圈,聽著楊世光悲苦無奈的敘述,史天雄感到很壓抑,一肚子話一句也說不出,伸手拍拍老戰友的肩頭,站起來找到正在玩跳跳床的小楊光,說道:「楊光,肚子餓了沒有。想吃什麼,伯伯去給你買。明天,伯伯和你爸,陪你去頤和園划船。」小楊光歡呼著,拿著錢要去買烤紅薯。 史天雄回到家,家裡人已吃過晚飯,陸震天已經坐在電視前,準備看新聞聯播,蘇園正坐在沙發上翻看晚報。陸小藝開口就是一頓數落:「手機也不帶,電話也不打,一跑就是一整天。晚飯,一家人等你二十分鐘。」史天雄坐在陸震天身旁,解釋說:「雙休日,我從不帶配發的手機。飯前那會兒,遇到一個戰友,說話說忘了。」蘇園盯著報紙,不失時機、綿裡藏針地接道:「官做大了,謹慎一些也對。喲,又一個女歌星搞了假唱。小藝的影視公司也能掙點錢,我兼的幾個名譽職務,如今也開始發勞務費了,可以自費再給你配個手機。真惡劣,還是搞賑災義演。承偉像個斷了線的風箏,天雄啊,家裡的大事小事可都指望你呢。當場揭發好,不就是會唱幾首破歌嘛,出場費開口就是幾萬,還搞假唱。天雄,你爸的飲食,可是咱們家的……」陸震天再也聽不下去,扭頭哼了一聲,「你不會好好說句話?看報你就看報,說家務你就說家務。」蘇園笑著把報紙放下,「好好好,我認錯了。我就是看不慣把什麼歌星、影星捧上天。」陸震天板著臉說道:「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六十幾的人了,還有多少精力顧人家、問人家?你把你那些名譽職務都辭了。」老夫少妻了幾十年,蘇園對付陸震天可謂遊刃有餘,站起來給陸震天續了茶水,認真地說:「老頭子,我萬事都由你,你這個指示我不能照辦。我參加這些社會活動,都在章程,合法、合理、合情。這幾年,你出去不方便,聘我做點事的機構多些,證明他們心裡是真有你陸震天。比我大十幾歲、二十歲的老大姐們,也都兼著職呢。我完全變成個家庭婦女,別人會怎麼看?人家准會猜這一茬新領導對你陸震天有看法了。哪輕哪重,你比我明白。中國的事,不等到蓋棺定論不敢鬆懈。新聞聯播評價一個人一生功過,播三十秒、五十秒、兩分鐘、三分鐘,差別大了。」 陸震天說:「扯得太遠了!」語氣松了下來,又把眼睛盯住女兒,「你也不像話。天雄沒打電話回來,肯定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他一進門,你就埋怨。你是他妻子,也沒聽你問問他晚飯吃了沒有。」史天雄忙接道:「吃了吃了。遇到一個老戰友,在北海公園門口吃了十幾串烤羊肉和一個半斤重的烤紅薯。」蘇園猛地站了起來,嚴肅地說,「天雄,你也太不注意了!你別忘了你是司長!有身份的人,哪個會在那種場合吃東西!」她在史天雄面前來回踱著,「看你這身衣服,灰頭土臉的,和電視裡那些下崗工人有什麼區別!小藝,明天陪天雄去燕莎或者賽特買兩套高級西服。高級中山裝也要備兩套。看著電視穿衣服,國家領導人穿什麼,你就穿什麼。錢不湊手,算我的。現在不注意這些,將來只會丟醜。如今這些記者,心理太不健康,盡抓拍撓癢癢、掏耳朵、摳鼻子的鏡頭,專露中國人的醜!還有皮鞋……」陸震天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道:「小題大做!吃個烤紅薯,沒什麼了不起!……」蘇園爭辯道:「老頭子,這話我不愛聽。建國都快五十年了,領導人的農民習氣該改一改了。」史天雄不想火上澆油,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媽的批評很對,以後我注意就是了。爸,你看電視,我上樓換衣服。」 陸小藝跟到臥室,把門掩上說:「到目前為止,你那個紅頂商人美夢,爸和媽都還不知道。要是你的夢已經徹底醒了,就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史天雄脫著外套,無奈地咧出一個苦笑,「你的工作細到家了,我這夢早做不成了。我是在黨的人,沒法學陶淵明那種瀟灑,把大印一掛,飄然到南山采菊。我只是顆上在機器上的螺絲釘,在哪裡起作用,自己做不了主!」 陸小藝從衣櫃裡拿出史天雄的棉袍,笑道:「你也用不著把自己說得一錢不值。過分謙虛也是驕傲。你在電子信息部的作用,一顆螺絲釘可比不了。大哥下午來了電話,部黨組週一研究你的申請。我作為你的妻子,很想知道你現在的態度。」史天雄想不到這件事還會峰迴路轉,愣了一會兒,說道:「黨組會討論,不過是例行公事,你用不著緊張。承業二哥態度很明確,反對我去紅太陽任職。我的態度,無足輕重。」陸小藝拿起電話聽筒,「大哥又說了,你的這份申請,部黨組十分重視。天雄,你們部屬企業,不是紅太陽一家,事情上了黨組會議,大哥也左右不了。我的態度很明確,只要你留在部裡,萬事都隨你。你給大哥打個電話,明確說明你已經改變了主意。打吧。」 史天雄遲疑了好一會兒,說道:「沒有必要。我這時收回申請,不合適。還是讓組織否決吧。」 陸小藝恨恨地放下電話,長歎一聲道:「我知道你不會死心的。你這種做法是危險的,顯得很自私。我勸你再仔細想一想。」說罷,拉開門下樓去了。 任何一種組織,如果信仰失去了高於一切的約束力,它就有變成庸才棲身之地的危險。因此,探索真理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是孤單的。確實,經過近五十年的積澱,中國社會絕大多數人才都彙聚到了官員隊伍裡了。這種現實表明中國一直在浪費大量的人才,同時嚴重的內耗又損害了官員隊伍的機體。政府機構改革,也就勢在必行了。雖然帕金森定律(英國歷史學家諾斯古德·帕金森發現的一條官僚機構自我繁殖和自我持續膨脹的規律,系行政系統中存在的可怕頑症,目前尚無藥可醫。)目前還無藥可以與之抗衡,但任何一個政府都不會放棄對它的抗爭。部黨組在得到明年必須要進行政府機構改革的上層消息後,對史天雄這份逆向流動的申請給予了特別的重視。陰差陽錯,史天雄這份申請就具備了第一個吃螃蟹、吃西紅柿的勇敢了,部黨組沒理由不予以強有力支持。把史天雄放到什麼位置上,黨組核心成員討論了兩個小時,最終同意了陳部長的意見,決定任命史天雄到西平的天宇集團公司任正局級特派員,編制留在部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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