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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史天雄感到渾身有點發冷,想把被子扯過來躺下,目光朝從床那頭溜到地毯上的被子探探,沒有動手去拉,集中精力抗拒著已經透過皮膚朝著骨頭逼近的寒冷,但還是打了一個冷顫。這一瞬間,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顯得毫無意義了,他只在等待一縷能抵禦寒冷的溫暖……

  陸小藝的苦口婆心正在逐步深入,「……你做事從來很穩健,這次是怎麼了?再過三五年,你就是這個家的中心了。中國的什麼能世襲?沒有。一切都得處心積慮謀劃。你四十一歲當副司長,如今又是黨的高層後備幹部人選,這些東西容易得到嗎?不容易呀……」

  史天雄的思緒不知怎麼就遊弋到了他與陸小藝的夫妻關係最為微妙脆弱的那個時段裡。一些早認為遺忘了的細節,像一層沾著毒素、跳動著邪惡小精靈的一層層水泡,頃刻間就把整個腦海彌漫了。從軍隊轉業到地方工作,說得出口的必然理由很多,但史天雄心裡清楚,讓他最終放棄將軍夢想的原因,很可能只是想結束對妻子不忠猜測帶來的痛徹入骨的折磨。十年前,史天雄從集團軍作戰處調到新成立的舟橋團任團長,一年半沒回北京探親。再見到妻子,他忽然間發現自己在夫妻生活方面,和陸小藝相比,已經有了初中生和研究生之間的差距了。開始的一段時間,他感到十分滿足,甚至成了小別勝新婚的忠實擁戴者。假期結束時,他突然間意識到他很可能把複雜的問題想簡單了。如果床笫上的技術都可無師自通,世上就不可能出現《素女經》這一類書籍。回部隊的前夜,陸小藝沒有像從前一樣,創造出事後可以回味幾個月的纏綿,這一細節加重了他的疑惑。兩個月後,史天雄第一次以突然襲擊的方式,突然出現在陸小藝面前。那一夜,陸小藝根本沒有進入角色。冷戰開始了。陸小藝對丈夫提出的疑問沒做正面回答,只是說:「請相信我是愛你的。我當然很需要你能經常陪陪我。」海灣戰爭剛剛結束,史天雄下了脫軍裝的決心。那時,他已經意識到,中國軍隊在社會中真的不再有舉足輕重的中心地位了,一顆將星的重量已經無法讓他感到可以別無所求。八年過去了,生命的重量有多少可以引以為豪壯的增加?這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對婚姻的妥協,並沒有換來妻子的珍視。如果小藝心裡對自己還有一縷愛情,她怎麼能意識不到此時丈夫需要的只是掉在地板上的棉被?!史天雄有點憤怒了。

  陸小藝仍在按自己的思路說著:「……中國的情況,你比我看得更深更透。紅太陽這種大企業,已經病入膏肓了。現在你應該想如何讓二哥體面地跳出火坑。你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哪大哪小你看不出來?以你的身份和咱們家的背景,誰能相信你到紅太陽的誠意?你就不怕別人說你這是以退為進,搶在機構改革前伸手要官?……」

  史天雄一句也聽不進去了,憤怒已經轉化為悲哀了。這一瞬間,他腦子裡突然閃出了這樣一個念頭:我真的沒法離開這個家嗎?即便如此,他還是期待著陸小藝能發現他此時的寒冷,彎腰把被子拾起來,披在他的身上。他感到鼻子發癢,接著,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陸小藝仍在頭頭是道地分析著,「……陳東陽還算懂規矩,沒有公事公辦。等大哥回來,你把申請收回吧。收回了,這件事就過去了……」

  史天雄帶著絕望的情緒跳下床,拾起被子,重新躺下,然後關掉自己一邊的床頭燈,說道:「不早了,睡吧。」陸小藝愣愣地看著史天雄,問道:「你還沒有表態呢!」史天雄翻了妻子一眼,假睡著說:「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已經四十多了。」

  遠在西南的紅太陽電子集團公司總裁兼黨委書記陸承業,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史天雄要求到紅太陽任職的消息。陸小藝在電話裡警告說:「天雄這是在玩火。二哥,你必須阻止他。陸家只有一盤棋,一步走錯,可能全盤皆輸。天雄不能去,你也不能在紅太陽久呆了。」

  身處險境的陸承業盼一個得力助手已經盼了多年,盼得望眼欲穿、頭髮花白了。史天雄這個時候冒險要到紅太陽來,陸承業感到溫暖。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關心他前途榮辱的兄弟。理智上,他又必須做一個反對派。紅太陽早不是十年前紅遍全國的知名大企業了。三年前它已經靠貸款給職工發工資了。以史天雄的能力,他能給紅太陽帶來奇跡嗎?陸承業不敢想。如果紅太陽無法翻身,接收史天雄,等於把他的後半生給毀了。

  一個星期後,史天雄在北京見到了已經下決心阻止他去紅太陽的二哥陸承業。史天雄認為陸承業肯定會支持他。部裡對他請求的回應是:這件事需要徵求陸承業的意見。陸承業一見史天雄,開口就說:「我反對你來紅太陽。」史天雄反問道:「為什麼?」陸承業答道:「你我都是烈士的後代,都有責任為國家承擔該承擔的義務。我很讚賞你到基層做實際工作的想法,但不贊成你到我的紅太陽。因為這裡不需要你。」

  「不需要?」史天雄激動起來,「紅太陽的情況,我很熟。二哥,我知道你需要人,特別需要像我這樣的人。這可是個三萬多職工的大企業!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垮掉!」陸承業的臉色變了,「天雄,你是不是覺得二哥老了,不中用了?我陸承業能用不到十年的時間把一個不到兩千人的三線廠搞得路人皆知,你憑什麼斷定我邁不過眼下這個坎兒?」史天雄解釋著:「二哥,你別誤會。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能力。問題是紅太陽目前正處在一個關口上,你一個……」陸承業生氣了,板起兄長的面孔訓斥道:「天雄!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你能當好官員,未必能做一個稱職的企業家。這時候到企業來,對你沒好處。你能做一個優秀的司長,對党對國家都是貢獻。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史天雄激憤地站起來說:「你不但自信,而且到了剛愎自用的可怕程度。二哥,紅太陽走到今天,與你這種性格有很大關係。你別忘了,紅太陽有國家幾十億資產。十年前,你是十大傑出企業家,再過十年,你或許就會變成民族的罪人了!」

  話說到這種程度,就傷到自尊了。陸承業沉默了好一會,冷冷地回答:「那就讓我一個人當這個大罪人吧。紅太陽的事,閣下以後少攙和,免得引火燒身。」

  史天雄萬萬沒有想到陸承業會是這種態度,心登時灰了。陸承業知道自己也說了過頭話,緩和了語氣繼續說:「天雄,二哥知道你是為我好。是的,紅太陽再按這種速度虧損三年,幾十年累計上繳的利稅就等於零了。三年時間不短,我會讓它翻身的。這幾十年,我沒少幫你出主意。聽我一聲勸:好好走你的仕途吧。再聰明的人,一生恐怕只能做成一件事。你的使命就是當一個好官員。」史天雄回應道:「二哥,我不是一個容易改變主意的人。按照組織程序,部黨組的任命,你也無權拒絕。如果黨組決定了,我希望你能……」陸承業氣笑了,「請不要懷疑我的黨性。如果部黨組任命我做你的助手,我也毫無怨言。不過,以我的經驗,只要我這個總裁兼黨委書記反對,你想順利到紅太陽任職,只怕有一定的難度。」

  史天雄當然知道官場的基本遊戲規則,已經對這件事絕望了。星期六,史天雄騎上多年來難得一用的自行車,跑了半個北京城。看了現代化程度很高的小區,看了中關村,也看了掩藏在高樓背後的貧民區。路過一個再就業人員培訓班報名處,史天雄看見人頭攢動,就下了車。馬上,幾個手拿宣傳材料的姑娘圍了上來,把花花綠綠的宣傳材料猛往他懷裡塞,七嘴八舌鼓動起來。這個說:「師傅,看你人高馬大,報個保安班吧。」那個說:「師傅,一看你就是當過車間主任什麼的,當保安侍候人你肯定幹不來,不如學廚師吧。生意做遍,不如賣飯。」史天雄搖著頭,沖出了姑娘們的包圍。只聽後面一個姑娘冷嘲說:「架子還不小!這種政府支持的培訓,已經是最後一頓晚餐了。過了這個店,等著喝西北風吧你!」騎在車上,心情沉重地賣了一陣閑眼,倏地就看見了北海公園那在陽光下刺人眼睛的白塔。忽然想起已有十多年沒進過公園了,史天雄就買了門票走了進去。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又遇到了楊世光。

  楊世光選擇轉業到北京,就是沖著史天雄來的。老家河南已經沒有直系親屬了,回故鄉前途渺茫。與妻兒團聚當然也算一個不錯的歸宿,但如果妻子早已紅杏出牆,自己一個多餘的人漂在北京,那滋味想像起來,只會讓人不寒而慄。楊世光決定接受妻子的美意,利用在法律上還存在的婚姻關係,轉業落戶到北京,就是想到了京城還有史天雄這個共過生死的戰友。有了這樣一個戰友,後半生的生活就不再會黯淡無光了。那天在史天雄辦公室聽說史天雄想到企業去,楊世光並不十分在意。因為在當今的中國,已經很難找到一個對現實十分滿意、一句牢騷都沒有的幸福的人。處在史天雄的職位上還不知足,楊世光只能認為是一種飽漢不知餓漢饑式的牢騷或是一種史天雄式的幽默了。因此,這些天楊世光都在安心等待著電子信息部的決定,把大量的時間花在陪兒子小楊光逛公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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