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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曹科長走出帳篷,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喃喃道:「謝天謝地!狗日的,這兩三百敵人進了工事,可夠我們喝一壺的。」看見兩個戰士和七八個民工都立在幾具屍體旁發呆,站起來吼道:「愣什麼愣?請他們下來,再去找找,看看還有沒有我們的人,特別是偵察連的人。」說罷,又進了帳篷。聽見史天雄發出了呻吟,曹科長掏出一盒紅塔山,抽出一支遞給劉玉林道:「醫生,來一支,慰問品,比大前門夠勁兒多了。」劉玉林板著臉道:「謝了。我要給他取彈片,接骨頭,讓開讓開。」

  劉玉林剛把史天雄的左小腿切開,兩個戰士把渾身是血的楊世光抬了進來。劉玉林查看一下楊世光的傷情,吩咐護士道:「輸血,清洗,備皮。」轉身拿起針線,開始縫史天雄剛剛被切開的小腿。曹科長看得莫名其妙,看看赤條條躺在兩個女護士面前的楊世光,又看看在史天雄腿上飛針走線的劉玉林,小心提醒道:「醫生,剛打開,彈片還沒取呢……」劉玉林斜一眼另一邊的楊世光,說道:「總有個輕重緩急,我只長了兩隻手。你把他抱下去。」遞給曹科長一把止血鉗,「把他嘴掰開,讓他咬住,橫著。麻醉藥力一過,別讓他咬爛了舌頭。」

  兩個護士把楊世光抬上用木板搭的手術臺。劉玉林小心翼翼為楊世光接好斷掉的腸子,像繡花工人一樣,仔細縫合那炸開的肚子。曹科長看史天雄上身亂動,用手去壓,突然發現止血鉗不在史天雄嘴裡了,忙中無計,竟把手伸進史天雄嘴裡,登時疼得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把史天雄制住,就聽到遠程炮彈破空的哨聲,喊道:「醫生,」幾枚炮彈在遠處爆炸了,飛起的土塊濺落在帳篷上,「醫生,敵人開始炮擊了。先找個地方隱蔽一下。」劉玉林認真縫著,說道:「炮彈又沒長眼睛。馬上就好了。」話音剛落,帳篷外又傳來高低不同的一片哨聲,有一個聲音像是一把利劍,直向帳篷刺來,劉玉林向前一撲,把楊世光撲在身下,兩個人把支架壓塌了。一聲巨響過後,帳篷倒塌了。幾個人從帳篷裡掙扎出來,看看都還活著,曹科長開起了玩笑,「醫生,你那嘴也有股子邪氣。炮彈這玩藝兒,說不得。」看見劉玉林額頭冒汗,面目開始猙獰,驚道:「你是不是掛彩了?」一個女護士看見劉玉林右腿的褲角少了一大片,兩隻紅蚯蚓樣的東西朝腳腕動去,叫道:「劉醫生,你的腿……」

  劉玉林從腿上拔出一大塊彈片,讓護士給右腿做了局部麻醉,簡單包紮一下,繼續給史天雄做手術。

  十八年後,兩個傷員和一個軍醫,在北京劉玉林的私家小醫院裡再一次相見了。

  兩個原傷員走到原軍醫大開著的門口,看見劉玉林卷著褲腿在自己小腿上畫線畫圈。史天雄湊近一看,笑問道:「老劉,你在腿上繡花呀?」劉玉林認真畫完一個圓圈,抬頭道:「大司長駕到,有失遠迎了。我這腿裡,留了一些戰利品,給我換個三等乙級殘廢證。春天,我打開取出了一塊,手一軟,少割半公分,沒發現骨頭和肌腱中間還卡了一塊,又多當了半年瘸子。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史天雄一愣,笑道:「我只是來看看生死之交的老戰友。」

  劉玉林站起來,伸出手指點點史天雄,「未必吧。哪一級政府官員,不做日理兩萬機的秀?看老戰友,還是生死之交的老戰友,哄誰呀!」眯眼看看楊世光,「這上校先生好面熟,也是生死之交?」楊世光十八年後見到救命恩人,激動得大氣都不敢出,見劉玉林還記得自己,忙把上衣掀起來,指著自己的肚子說:「劉醫生,這裡還留著你的針線活呢。不是救我,你也不會……」

  劉玉林舉手道:「得,得。生死之交,別玩這種裡格楞,我只信個緣字。這些年,你肚子呀什麼的,做什麼運動,沒什麼不方便吧?結婚了沒有?」楊世光疑惑地看看劉玉林,遲疑道:「兒子九歲了,肚子沒問題呀。」劉玉林自得地笑笑,「那就算我的十佳針線活之一了。戰地救護,一般都是保命。一看你那個傢伙,就知道你還沒開過苞。心裡就想:可別把活兒做粗糙了,日後影響他的房事質量,天天晚上挨他的罵。」說得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說笑一會兒,史天雄說到了自己的傷腿。劉玉林指指牆角堆放的三個大紙箱,「不打自招了吧?腿不疼,也想不起我這個老戰友。這是我給你配好的十二服藥,一服熬四斤藥湯,吃三天,飯前飯後各一次,不要間斷。」

  史天雄打開一個大紙箱,看見一服藥的紙包竟像大號西瓜,遲遲疑疑拿出一包,掂了又掂,說道:「看樣子有兩斤吧?你這是醫人還是醫牛?搞錯沒有?」劉玉林白了史天雄一眼,「到底是副司長了,看你嬌貴的。怕死就別吃。你這病根生在開了刀又匆忙縫合這個過程,濕氣和淤血附了骨了。人過四十陽氣衰,秋天一到,陰氣就盛,體內陽氣抵不住,它就開始作怪了。不早根治,有你受的罪。濕氣入侵了十幾年,已成氣候,小打小鬧治,鎮不住它,只能招惹它的瘋狂報復。」楊世光小聲感歎道:「聽上去很有點深意。」劉玉林鼻子哼了一聲,「不只是聽上去有深意!亂世行重典,沉屙下重藥,聽說過吧?道理好像人人都明白,用於行動就難了。不是我進了大境界,也不會開這種藥方。吃吧,毒不死你,肯定能把病治好。」史天雄早信了,說道:「這一服藥要多少錢?」劉玉林把臉一沉,「別提錢不錢的,提了我不高興。」

  晚上,劉玉林做東請史天雄和楊世光到東來順吃涮羊肉。三個一起度過鬼門關的男人十八年後又一次聚一起,自有說不完的話,還沒覺得盡興,已吃喝到了子夜時分,四十二盤小尾寒羊肉,兩斤半枸杞二鍋頭,讓東來順見多識廣的招待也吃驚不小。

  史天雄開車回到景山後街家裡,才感到酒勁上來了,搬紙箱子時,步子多少有點蹣跚。陸小藝穿著棉睡袍下了樓,沉著臉問:「什麼東西?」史天雄搬進來最後一箱,打個酒嗝道:「中藥。」陸小藝又問:「誰的藥?」史天雄邊上樓梯邊答:「我的藥。」陸小藝追過去,言語有些帶氣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史天雄徑直走進臥室,硬硬地答道:「不知道。」

  陸小藝跟進去,把門關上,提高嗓音道:「你喝了這麼多酒,酒後駕車,還挺有理的。為什麼連個電話都不打?四點半你就不在單位了。」

  史天雄抹把臉,脫了衣服倒頭就睡。陸小藝一把扯掉被子,「先別睡,有要緊的事需要談談。」史天雄盤腿坐在床上,兩手一攤,「一個戰友來了,陪我去看病,然後去東來順吃涮羊肉。沒參與任何娛樂活動。你還想問什麼?」陸小藝冷笑道:「副司長都不想幹了,我當妻子的,不該問嗎?」史天雄有些驚訝,咂咂嘴沒說話。

  陸小藝雙手抱著肩,在史天雄面前來回踱幾步,紅太陽早不是十年前的紅太陽了。你看承業二哥老成什麼樣子了!你別以為你會玩魔術,這是在玩火!」溫和而自得地看著丈夫笑笑,繼續說:「現在,中國有多少事能保密?下午兩三點鐘,你把請調報告交給陳部長。四點十分,大哥就從青海給我打了電話,問我知不知道這回事……」史天雄搖搖頭,歎口氣道:「這個陳部長,真是……」陸小藝抿嘴一笑,聳聳肩道:「很正常嘛。你是陸震天的女婿,陸承志副部長的妹夫,陳東陽當然應該這樣處理。換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副司長試試,明天就能得到去紅太陽任職的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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