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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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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四十多分鐘,是史天雄和楊世光記憶裡最漫長的四十多分鐘。終於十五個異國姑娘無聲無息從他們的視野裡消失了。這是一群訓練有素的女軍人!楊世光出了幾身虛汗,癱坐在史天雄身邊的石頭上,連聲問:「連長,怎麼辦?連長,怎麼辦?這樹肯定有問題。步話機壞了,這可怎麼辦?」史天雄當機立斷,喊道:「一班長,你帶三個戰士,穿過敵人一道防線,回團部報告。」看看天色已晚,急得渾身冒汗,吼道:「其餘的人分成三個小組,爭取在天黑前弄清敵人的意圖。」 傍黑的時候,雨停了,戰士們從兩座山頭的北面和相向一面,已經發現了二十三個射擊孔。再仔細觀察,他們發現那些假村姑砍倒的樹與山坡上其它的樹不一樣,像是什麼時候人工種植的。再仔細一觀察,史天雄驚呆了:這兩座山的北面和相向一面,竟有兩條人工植成的樹帶。這顯然是多年前敵人就處心積慮修建的永久性防禦體系。從已經發現的射擊孔來看,這是一個可以容得下兩個營兵力的立體防禦工程。這些五年樹齡的松樹,肯定是修完永久性防禦工事後,用土覆蓋地下坑道後栽上的。如果攻擊部隊通過這條狹窄山谷南進,敵人完全可以利用這個防禦體系,成功阻擊我後續跟進部隊。史天雄馬上下令尋找這幾條地下坑道的入口。晚上八點多,他們在幾處被砍倒的樹下,都挖到了水泥板。 這時候,史天雄和楊世光走到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個關口,一念之差,便可立判生死。帶領十四個戰士趁夜暗穿過敵人第一道防線返回團裡,應該不成問題。可是,一旦被敵人發現,被阻在山北面的谷地,明天一開戰,山南邊的谷地很有可能要變成他們這個主攻團的死亡陷阱。史天雄這時候做出了事後想起來都引為豪壯的決定:「楊排長,你帶兩個戰士,設法回去報告這裡的情況。看情況敵人還不知道我們的進攻時間,你看,這些隱蔽的永久性工事,還沒有打開足夠的通風口。我帶領剩下的人繼續尋找入口,阻擊敵人進入工事。」楊世光做出了事後回想起來同樣感到豪壯的回答:「二班長,你帶鐵蛋和大頭摸回去。連長,這有兩座山,需要兩個指揮員。」二班長留下了一生最後一個建議:「排長,大頭機靈,讓他一個人回去吧。」 子夜時分,偵察分隊從通風口鑽進去,找到了敵防禦工事十二個出入口。史天雄判斷戰鬥打響後,敵人十有八九會從南面進入工事,吩咐四個戰士負責在危機時分用敵人藏在工事內的炸彈封住北面所有入口,剩下十一個人分成兩個小組,準備阻擊敵人。 十二個小時後,史天雄和楊世光相隔二十分鐘,被抬上劉玉林醫生面前的簡易手術臺。 第三章 十八年前那場短暫的局部戰爭,留在外科醫生劉玉林記憶裡的,只剩下一些特別獨特的細節和畫面了。一個拿了二十一年手術刀的醫生,任何恐怖的血腥場面,都不會成為他的特殊記憶了。那個清冷的黎明,戰爭還沒打響,幾個戰士就把一個血人抬進了師前線醫院。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用既像央求又像命令的口吻說:「你要把他救過來,你必須把他救過來,我們團長要知道他要說些什麼。我們團的偵察分隊,昨天中午突然失蹤了。二十個偵察兵突然失蹤了,我們必須知道出了什麼事。你看什麼看,馬上就要總攻了。你要讓他說話,聽懂了嗎?」劉玉林摸摸戰士的脈搏,說道:「他已經死了。」幹部突然掏出了手槍,逼著劉玉林道:「胡說!他眼睛睜這麼大,還有亮光,你怎麼說他死了。我要聽他說話!耽誤了大事,老子斃了你。」劉玉林也不說話,伸手朝戰士的眼拂去,看那眼睛依然睜著,取了聽診器聽聽戰士的心臟,生氣地說:「你槍斃我十次,他也活不過來了。這叫死不瞑目!」剛剛還兇神惡煞的大漢,突然間變成一個淚人兒,抓住戰士的血衣搖著,「大頭,大頭,你們史連長呢,你們楊排長呢?你們為什麼不再和團部聯繫?你是不是要帶什麼信兒?大頭,戰鬥馬上就打響了……」劉玉林冷冷地打斷道:「你應該去參加戰鬥了。你看他的膝蓋,至少在重傷後爬了一公里,這已經是奇跡了。」 正說著,轟隆隆的炮聲響了。這時候,劉玉林看到了真正的奇跡,他看見血人的嘴動了動,呢喃出一個聲響。劉玉林連忙給戰士打了一支強心針。軍官湊近戰士的耳朵打雷一般吼著:「大頭,我是曹科長,你他奶奶的說話呀!偵察分隊哪裡去了?你們連長呢?嗯!是不是發現了新情況?你他奶奶的,總不會都當了俘虜了吧?」忍不住又搖大頭的胳膊。劉玉林又聽到了大頭微弱的脈搏,把曹科長推到一邊,說道:「他失血過多,救不過來了。想讓他說幾句話,只有一個辦法……」曹科長央求道:「醫生,他是偵察兵,從敵人防區回來,他一句話可能會減少……」劉玉林猛地從身邊一個戰士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割開大頭胸前的血軍衣,再一用力,割出大頭的幾根肋骨,伸手用力一抓,掰斷大頭的兩根肋骨,血手伸進大頭的胸腔,把耳朵貼近大頭的嘴唇,心裡按正常心律數著數,用力捏著大頭的心臟。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大頭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奶頭山……一號……有永久……連長……排長……阻擊敵人……村姑……假……步,步話……機……機……機……」 曹科長看見大頭閉上了眼睛,抓住劉玉林的衣服,「他,他他,他說了什麼……」劉玉林感到腦子一片空白,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血手,再看看面前開了膛的大頭,突然間幹嘔了起來。他不知道斷斷續續聽到的一個戰士的遺言到底有什麼意義,完全被一個念頭攫住了:我不該讓這樣一個堅強的戰士死前受這樣的痛苦,我怎麼會想起青黴素、鏈黴素引起心臟驟停呢?他的心臟為什麼又跳了?難道是聽到了炮聲?這樣死去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他大叫一聲:「太痛苦了!我不該這樣做,他太痛苦了!」曹科長抬手扇了劉玉林一耳光,揪住劉玉林的衣領罵道:「奶奶的,像個老娘們兒!我問你,他說了什麼話!」劉玉林用衣袖擦擦嘴角的血,木然道:「奶頭山,一號,有永久,連長,排長,阻擊敵人,村姑,假,步,步話,機,機,機。沒有了。」曹科長重複兩遍,兩眼突然放出喜悅的光芒,伸手打了劉玉林一拳,「醫生,戰後我們一團為你請功,用這法子讓我的一個死不瞑目的戰士說話了,讓死人說話了,絕。奶奶的史天雄,我想你也不可能全軍覆沒。醫生同志,大頭說出的情報很重要。我的偵察分隊在一號地區奶頭山,發現敵人修有永久性工事。小分隊的步話機壞了,就派大頭……可能還有別的人回來報信。史天雄和楊世光留在奶頭山一帶準備阻擊敵人。」說著,朝大頭血淋淋的遺體鞠個躬,「大頭,小機靈鬼兒,打完狗日的,我再來看你。你們史連長沒選擇回來,肯定是情況非常嚴重。他們……他們肯定是打算光榮了……十幾個人馬上要腹背受敵,肯定光榮了……炮擊一停,咱們就過去了。我給你們請功。我不陪你了。咱們走。」擦一把鼻涕眼淚,帶著幾個戰士沖出帳篷。 劉玉林吩咐兩個護士把大頭的屍體用福爾馬林藥水泡上,馬上要求帶一個小分隊,跟隨主攻一團向一號地區挺進。他不願意看到因為延誤,讓大頭的戰友全體陣亡的事情發生。他要向大頭的戰友講述剛剛發生在大頭身上的生命奇觀。 中午十二點左右,劉玉林的小分隊跟隨攻擊部隊,推進到奶頭山北面谷地。剛把帳篷架好,打出紅十字旗,劉玉林就聽到了曹科長洪鐘一樣的聲音:「醫生,好樣的,這幾個都是我偵察分隊的人。這次他們立了大功,至少讓大部隊少陣亡一個加強營。」劉玉林挨個看了六個單架上的人,沒有說話。曹科長急哭了,「都光榮了?還有四個腦袋炸爛的……你一定要救活他們。大夫,醫生,你再好好看看,至少要救活一個呀……要是都……」劉玉林朝史天雄一指,吩咐護士道:「給他輸血。那五個都犧牲了。」說著,跟著單架進了帳篷。曹科長忙跑幾步,拉住劉玉林問:「醫生,他就是史連長……臉像黃表紙……到底有沒有救?」劉玉林道:「他就是斷了腿,身上的血是別人的。失血過多,暈過去了。十分鐘他就會醒過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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