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我不扯那麼遠了。後來我進了一家玩具廠,和正式工人幹同樣的活兒,工資卻比他們少三分之—。」

  王金栓想起當年做戰士時的經歷,想起和城市姑娘屢戰屢敗的戀愛,不由得問一句:「後來為什麼回去了?」

  「呆不下去。廠門外總有人拿很多錢引誘我們離廠,目標都是那些模樣出眾的打工妹。有的說要我們去當賓館招待,有的要我們去做按摩女。我知道答應這事的後果,一直沒有和那些人搭茬。後來他們就盯上了我。我們這些打工妹都是十幾個人—起合租—間民房住,和廠區有一段距離。一個自稱是髮廊老闆的大包頭纏我幾次後,一天晚上,我下夜班回去,大包頭和兩個男人攔住了我。我不從,他們就動手了。」

  「他們要幹什麼?」王金栓追問道。

  「我拼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這事情的後果嗎?我幾個姐妹開始也不願離廠,後來就失蹤了。」

  「死了嗎?」

  董小雲搖搖頭,「他們不殺人。過些日子,有的就到了髮廊做了按摩女……」

  「那你那天……」

  董小雲呷口茶水繼續說:「我被人救了,就是那個表哥。他和我有幾乎一樣的經歷,又是同鄉,也在廣州打工。過了幾天,我們一起回了涅陽。」

  「後來你們就相愛了。」王金栓長出了一口氣,「可為什麼後來又想起這個主意?」

  「前幾年我就聽說過你,姐妹們一起談論,什麼事不說?都很羡慕玲兒、春燕和靈芝。有一天,聽說你又離婚了。我就和國朝說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結了婚過兩年就離,堂堂正正做個城裡人,然後再把國朝接過去,憑我們倆以後在城裡做什麼不可以?」

  「國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覺得不可思議。

  「開始他不同意。可不這麼辦又有什麼辦法離開苦日子,前幾次你總是一回來就帶一個走,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不到外面看也就罷了,不讀書也就罷了,現在要我們老死在那裡,真不甘心。後來勉強同意,我就把女兒身給了他。」

  「王大哥,你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不瞞你說你那些往事時,樣子多麼迷人呀,從前我只在小說裡讀到過中年人和少女那種愛情。自從來見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時候我忘了國朝的存在,真的,我一點都沒騙你。國朝可能感覺到了什麼,就跟來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來前,我們還在爭吵,後來我只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個好人。王大哥,我還想對你說,那些信寫得都是真的,你一定看得出來。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會記你一輩子……」

  從一個興奮的熱戀者到一個冷靜的『看護人」的角色轉變是迅速而自覺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徹底原諒了董小雲。她沒有說謊。她漂在茫茫大海裡,四面都是看不見邊的苦水。咸水,我像—片樹葉漂了過去,她把這樹葉當成了一葉扁舟,這有什麼錯?他對董小雲的表白,再無絲毫的懷疑。

  「小雲,我能理解你們。既然來了,就別忙走,我在這裡呆了二十年,地方上還是有些朋友的,總能找到適合你幹的工作。你的文學功底很好,會有出息的。」

  董小雲眼淚汪汪看著王金栓,久久地看著。

  這時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傷朝著骨髓裡鑽去。

  17

  天漸漸涼了,王金栓看見董小雲仍穿著夏末秋初的衣裳,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他決定給這個少年知己買一件外套。已在一家小飯館打工的董小雲執意不要。王金栓發了一頓脾氣,董小雲才改變了主意。

  事情商定後,王金栓、小雲和國朝三個人就在一個星期天一起去逛商場。衣服在百貨大樓買到了,王金栓讓董小雲立即穿上。中午,三人在一個小酒館吃了點飯菜。王金栓說:「下午看場電影吧。」

  董小雲道:「大哥,我看報紙了,近期沒有好片子。看了也是找罪受。」

  王金栓說:「好久沒這麼高興了,不看電影幹什麼,就那麼幾個公園,早逛過了。」

  董小雲道:「藝術宮有時裝表演,看看也是好的,我早就想看了。我請客。」

  王金栓微笑著看看董小雲:「你愛寫東西,多看看有好處,大作家都是從生活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這對你有好處。國朝,別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的,走,看看人家要不要男模特,你的身材蠻不錯嘛。」

  國朝笑笑,「大哥,我這上不了盤面的狗肉,給那些模特當保鏢,人家恐怕還嫌我飯量大呢?」

  「此一時,彼—時,」王金栓笑著道:「說不定你還真成了黑馬王子呢。」

  三個人說笑著,到了藝術宮。

  小表演廳只有兩百來個坐位,多數還空著,小舞臺上空空蕩蕩的。

  「大哥,我們到前面占個坐位吧。」董小雲拉著王金栓就往前面走:「前面看得清。」

  他們在第一排靠邊的位置上坐下,舞臺上的燈刷地一下全亮了。整個表演廳一下子變得金碧輝煌。

  表演開始了。在閃爍不定的五彩繽紛的光束中,一個個穿著不同季節時裝的女模特,邁著王金栓早已陌生的步子款款向他們走來。每個少女都面無表情,只用服裝和身體和觀眾交流著,若隱若現的音樂,忽明忽暗的光線,使人覺得如人夢境。董小雲看得如癡如醉,王金栓幾乎立刻就想起了第二個妻子李春燕。最後不知怎麼搞的,他總是耽於對往事的回憶,一想,不弄到十分傷感就回不來。她現在在哪裡?該不會像玲兒一樣吧?該不會像那裁縫一條街上的婦女們一樣,背著孩子為著生計操勞吧?玲兒在賣蘑菇?想著那個身影,他心裡就生出了對春燕深深的歉疚。我終究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多少年了,我自己竟沒再邁向那服裝廠半步,每次路過那條街,自己為什麼總有一種做了賊的感覺?回憶起當時和春燕一起度過的兩年,剛剛生出的負疚感一下子變成了罪惡感。我就做得對嗎?我像扔一個包袱一樣,把它扔掉了,再不管她的死活。我分明知道她離不開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男人,卻有意地疏遠她,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長時間和她分離,像陰謀家一樣,把她朝另一個男人懷裡推。不,是推她進入地獄。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對,是個城市孩子,只有兩歲,以前二十年積累的農村生活經驗在這裡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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