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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范英明說:「她不反對我吸煙,她愛養小貓小狗,我記得你好像從不洗我的襪子和內衣。」

  方怡哀歎一聲:「多沒勁的男人啊!」

  一曲終了,方怡丟下范英明,走了。

  實際上,江月蓉一直在暗中注意方怡。特意在公開場合表現和朱海鵬的親密,無非是表達一種抗爭和不屈的姿態。看見方怡已經離開,江月蓉失去了據做地支撐下去的動力,精神一下子委靡了。她只能按照預定的方案,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

  她去樂隊那邊點了一首《最後的探戈》,回到桌前說:「海鵬,我請你跳一曲探戈。」

  常少樂說:「好你個江月蓉,搞厚此薄彼,你不是說不會跳舞嗎?」

  江月蓉道:「我只會跳這一種舞,前面可沒演奏過探戈呀!」

  常少樂撲哧笑了出來,「逗你玩兒呢!我本來想借這個機會掃掃盲,想請你當老師。」

  朱海鵬一聽樂曲響了,站起來說:「這種舞我也不熟;甩脖子踢腿的,我跟你吧。」

  江月蓉很投入地做著每一個動作,朱海鵬只是能踩著節拍跟下來。跳到中途,朱海鵬就覺得這支曲子有些古怪,似乎有什麼陰森可怕的東西藏在音符中。曲終的時候,江月蓉用手撐著太陽穴,俯在桌上喘氣。

  朱海鵬說:「這個曲子怪怪的,有點神經兮兮。你怎麼啦?用力太猛了吧?」

  常少樂說:「這個曲子聽上去確實不好。是不是脖子擰住了?」

  江月蓉說:「有點著涼,頭疼,我回去吃藥睡一覺就好了。」

  朱海鵬說:「我送送你吧。」

  江月蓉笑道:「你這個司令還是要照顧大多數,免了吧。」

  回到住處,江月蓉打開箱子,取出一疊紙和筆,坐在小桌前寫了起來。

  海鵬:

  忘掉我這個求全、實際、懦弱的、還有點信奉愛情至上的女人吧。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回C市的路上了。承方大總經理的美意,我和藝術家們乘包機返回,請勿掛念。

  受責任和義務的驅使,也為了對你對別人信守我的承諾,我才給你留下了這些文字。其實,最好的辦法,應該是像一團霧靄一樣,無聲無息地從你的世界裡乾乾淨淨地消逝。然而,我卻答應了你要告訴你我走開的理由。

  我在這裡先寫下你追問過多次,在我心中已經呼喊了千百遍的三個字:我愛你!我愛你!這種愛無論從內容和深度上,都遠遠超過了我對天雄的愛。有位心理學家說,三十歲以上的女人才算真正成熟了。我信這種說法。正是因為愛和成熟,我才決定離開C市,回到遠在北京的父兄身邊。五天前,調令近乎一個神話般地飛到了研究所。這是我在認識你之前,曾用一年時間苦苦以求、終未獲得的,算是命運之符吧。家父年邁體弱,哥哥是曾經紅極一時的空軍英雄,自他二十五歲起,他只能以輪椅代步了。早些年,哥哥還經常到一些媒體中,宣講英雄主義之旨,正像我前兩年到電視臺以身為鏡,匡正委靡、頹敗之世風一樣,炎涼世態經見一多,便知喧鬧之後只能是虛偽了,從此閉門在家。可他除了滿腦子的飛機知識外,別無所長,日子已久,又鬱悶成病。所幸家父身體尚好,多年來一直由他照顧哥哥。我呢,實際上一直是在做為國盡忠的事情。歲月終不饒人,家父一月前為哥哥取藥,差一點摔骨折了。今天我又得知,哥哥一周前為了使年邁的父親解除因他的殘缺而多出的勞役,嘗試了一次割腕自殺。這個世界上與我有血緣關係的兩個男人,就在這樣的生存狀況中。我選擇回京,原因之一,算是血脈的召喚。

  我必須坦白地向你承認,我決定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逃避愛的責任。愈發現愛你至深,愈覺得只能逃避。你我都不是普通的人。一個前途無量的你,娶一個烈士遺孀、一個被方方面面精心雕琢了三年的、算是楷模吧,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社會給我的榮譽太多了,多得我也只能採取這種方式逃避。至少,我得逃到一個不熟悉我這段歷史的空間中。我實在太累了。如果不是認識了你,去年底我可能就被授予全國三八紅旗手榮譽稱號了。我執意不讓上報我的先進事蹟材料,才沒再背上這一項榮譽。理由並不是因為我那時看穿了什麼,而是發現了愛上你的可能,覺得不配再當這種樣板人了。

  有句歌詞這樣唱: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難忘懷。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話。二十九歲,我失去了天雄。受少女浪漫慣性的驅使,我曾當眾發誓終身不嫁。正是我的這句誓言,使我得到了許多實際的利益,譬如不用交出半套房子,譬如調職調級評職稱的優先或提前。同時,也給了我滿足女人虛榮心的機會。如果我嫁給了你,不是要連本帶息地償還嗎?我還不起。所以,我只能逃避。我今年只有三十三歲呀!我感謝你,是因為你讓我看到了重新回到正常人行列中的可能。確實如你所說,那是一個不肯說出來讓人分享的迷人夜晚。現在,惟一使我後悔不迭的是昨晚沒有在那面草坡上重溫那種美妙。無論你將來作為將軍,無論我將來作為一個常人妻,那都會是人生的一段華彩樂章啊!我好後悔!如今,《最後的探戈》已經跳過,也只有存下這份遺憾了。因為我已經把和你的這段淒豔美麗的愛,視作了無法複製的絕唱了。

  一位朋友說,英雄主義、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近些日子,我曾努力地對現實進行過抗爭,可我失敗了。我五體投地地承認,這是一個方怡這樣的人成為主角的務實的時代,愛情的物質性成為男女關係主導的時代。我真的不願意成熟,成熟了就是這樣。然而我已經成熟了。方怡是愛你的,我看得出來,雖然站在前浪漫主義者的立場上看她對你的愛,有點不太純淨,但它確實是一種情感,真實的情感。你只有和她結為秦晉,才可以想望春秋五霸、戰國七雄的輝煌。從哪方面看,這都是你的一條坦途。

  或許你會笑我根本沒有讀懂你的內心世界;或許你在罵我是個逃兵,沒有去承擔創造愛情的責任和義務,我都不想反駁。我只希望你把我做的這一切認定為出於愛。

  是的,我很不想離開你。不過,我又想,你我之間存在這麼巨大的空間之隔後,我們不是更能看清這種愛情的色澤嗎?請別誤會我是在誘惑你繼續走別人已經作出定評的邪路。我只是對自己尚存一些信心,能為你最後終於厭倦主角的所有嘈雜後,整出一方你能滿意的慈園。我會在北京一如既往地用我的心關注你的一舉一動,包括你可能會進行的新的愛情戰役。

  最後,我還想對你說:我愛你!

  月蓉匆匆

  後半夜,方英達的生命走進了間歇式昏迷狀態。陳皓若、童愛國和紅藍兩軍的將領,都在方英達住的那層樓上,準備聆聽方英達的臨終遺言。方英達的三個女兒和兩個在任女婿,也守在門口,等待著那個時刻。朱老太太在一個房間裡,指揮著三個女軍官在為方英達的子女們趕制孝服。

  後半夜就這麼度過了。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其他方面的工作依然按照日程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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