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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申玉豹到了城隍廟街88號門前,毫不遲疑地敲響了門。敲了七八下,沒見動靜,申玉豹急了,看著樓門兩邊的牆雖不低,但可借助石榴樹攀上去。剛準備把密碼箱先扔進去,門突然開了。歐陽洪梅冷笑道:「還想破門而入嗎?」

  申玉豹忙閃進院子,壓低嗓音說:「我有急事找你,這兒不好說,到屋裡說。」

  歐陽洪梅穿著雪青色睡袍,冷冰冰地上下打量著申玉豹,「看樣子是準備走了。走就走吧,又來找我幹什麼?」

  申玉豹不說話,把密碼箱朝矮茶桌上一放,取下禮帽。歐陽洪梅的目光變得傲慢、陰鬱起來,「你把帽子戴上,拎上你這一箱錢走吧。」申玉豹身子一緊,「你咋知道是錢?」歐陽洪梅道:「我太瞭解你了!你是來準備挾持我一起走的。」

  申玉豹笑了,彎著腰開密碼箱,「你真能,啥事都瞞不過你。有了你,啥都有了,啥都不愁了。我是來約你一起走的。我們去香港,這些錢足夠我倆用一輩子了。有兩天工夫,我們就到深圳。到深圳我就有辦法弄到假護照,一個星期後,咱們就能住進香港的公寓了。那假護照我見過的,和真的一模一樣,像雙胞胎,不是親爹娘,誰一眼也辨不出來。龍泉有啥好的,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嗎?工作組馬上就到了,李金堂就要完蛋了!大貪污犯,夠槍斃兩三回的。中午,我把一份證詞留給了趙春山。他是個鐵面無私的黑包公,六親不認。白劍也靠不住,像個拼命三郎,兇險得緊。今天他在龍泉僥倖打贏了,明天到什麼虎泉遇上個王金堂,說不定會丟掉小命。跟我走吧。」

  歐陽洪梅笑了笑,「玉豹,謝謝你為我考慮這麼多。你帶的土制炸藥包呢?」申玉豹一愣怔,「啥炸藥包?」歐陽洪梅道:「很早很早了,你說過要帶我去水庫炸什麼魚,說是做了幾個炸藥包。」一絲陰毒的獰笑在申玉豹臉上打著哆嗦閃了過去,申玉豹說:「是有這麼回事,後來你總是不接電話不開門,也沒去成。都傳瘋了,你還不知道?說是趙河上游水庫裡出現一種魚,長有兩條尾巴。當年劉秀在龍泉落了難,這種魚救過他。說是劉秀被追殺得沒奈何,扳倒一口井解了渴,跑呀跑的,跑到了趙河邊。後面追兵又來了,河裡又沒船。劉秀沒辦法,又不會水,這時就想死,眼一閉,就跳到河裡去了。他沒有淹死,這種兩條尾巴的魚渡他過了趙河。騎魚過河也不新鮮,記不得是哪個皇帝,還是只泥馬渡他過的江哩。這魚的貴處在後頭。說是劉秀過了河,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了。連年戰亂,人都跑光了,哪裡能找到吃的!劉秀走著走著就暈倒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劉秀被一種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氣弄醒了。你猜猜是啥子香?魚香!一條長著倆大尾巴的大白魚冒著熱氣躺在劉秀的鼻子尖下。沒有旁人,沒有火,也沒有鍋,只能是這魚自己蒸熟了自己給劉秀吃的。你說奇不奇。」

  歐陽洪梅有氣無力地說:「玉豹,我再次謝謝你,在我臨終之前給我講了這個美麗的傳說。炸藥包你是沒帶,那就把你帶的槍拿出來吧。你對準了開,別一下子打不死我叫我受罪。」她突然間抖了一下身子,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朝申玉豹走近一步,右手扯開睡袍的領子,按著乳溝靠左的地方說:「這就是心臟的部位,有槍就從這打進去。沒有槍,就把你帶的刀拿出來吧,把刀刃橫著,貼著這骨頭紮進去。要不了多深,有三四釐米就足夠了,這樣就能導致內出血。你紮呀,你快紮呀!」

  申玉豹向後退了兩步,口吃地說著,「我,我,我沒有沒有,你,你別靠近我……」

  歐陽洪梅再逼一步,「你知道我為什麼明知道你會來殺我,還要給你開門嗎?你猜不出來!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都知道。你知道我肯定不會跟你走,所以你就動了殺機。你不能讓任何人得到我,這就是你的動機。你敢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沒帶任何兇器,說你根本沒動過要殺死我的念頭嗎?你看著,看著說呀!把東西拿出來吧。」

  申玉豹滿頭是汗,一直朝後牆退著,最後跌坐在沙上,抖著手從懷裡摸出了藏刀,捧著看看,看著看著,突然間把帶鞘的刀扔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歐陽洪梅淚流滿面,晃動著身子走幾步,跪下一條腿,過了好久又跪下一條腿,拿起藏刀,兩手一分,藏刀出了鞘,閃著冰冷的光芒。她臉上泛起了異樣美麗的紅暈,一個悠長的笑在這片紅暈上開放了,「真是一把好刀,好刀呀!我不明白你真敢起了這個心!真好,你起這個心真好!一下子什麼都結束了,都結束了。你殺了我,你心裡就安寧了。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去深圳,到香港去。你就不能想到個別的地方?香港,香港現在是英國人當總督,你做生意恰好騙的是英國人,正好去送上門。你就想不到去泰國?去越南?真不該提醒你,你是來殺我的呀!」她刀尖對準自己的乳溝仰著臉看著申玉豹,「你是不是膽量不夠?我幫幫你,你往前一送,我往前一撲,你就……」

  申玉豹猛地奪回了藏刀,一笑一笑地站起來,「我,我是拿著防身的。我,我來給你送錢。我,我哪裡也不想去了。你,你別怕,別怕。我說過這些錢都是你的。不要說我來過了,不要說!」他握著藏刀,拉開門沖進一片月光。

  歐陽洪梅身子一歪,暈倒在地毯上。

  小山子看見申玉豹手裡握著一把刀狂奔過來,又沒了手提箱,又沒了禮帽,驚叫一聲迎過去,「總經理,歹徒在哪兒,我和你一起去追。」申玉豹扶著小山子喘喘氣,說道:「扶我回去吧。」小山子扶著申玉豹折向細柳巷,嘴裡安慰著:「總經理,丟了一隻箱子,你也別往心裡去,只要人好好的,就是大幸。」

  兩人進了院子,申玉豹推開小山子道:「上樓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那台音響也送給你,留著學洋文吧。抓緊一點,已經後半夜了。」小山子不解地問:「總經理,這是啥意思?」

  「啥意思?」申玉豹厲聲喝道,「啥意思你都不知道?從現在起,你被解雇了。明白沒有?就是你被我炒了魷魚!」

  小山子咕噥一句:「好好的,咋就把我辭了?」

  申玉豹大喝一聲:「我遇到了仇家,把我打劫了,公司破了產,你跟著我等死呀!」

  小山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拎下來,說道:「總經理,錄音機給你留下,你要再想聽聽外國廣播,就不用花這筆錢了。」申玉豹擠出一個笑,「老子要不是垮了,把你送大學讀兩年,回來真是好幫手。」小山子又說:「總經理,天這麼晚了,我能不能再住一晚明早走。」申玉豹吼道:「你等死呀。今晚說不定會出事的。」小山子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留下來還能幫幫你。」申玉豹驚奇地看看小山子,「平日裡你老是和我頂嘴,想不到你還是個忠臣。不會出啥大事的,你放心吧。」他看了看表,順手取了下來,遞給小山子,「這只表送給你吧。瑞士鑲鑽石名牌,五千八買的。上次遭人綁架,只拿走了我的金戒指。先放著,等上大學時戴上,壓壓窮酸氣,壓壓土腥氣,不定還能幫你勾搭一個漂亮的老婆。」小山子推辭說:「恁貴重的東西,還是你留著用吧。」申玉豹白眼馬上扔過去,「娘們兒一樣,沒一點乾脆勁兒。你走吧。」

  小山子走進院子,申玉豹一轉身看見了保險櫃,又喊了一聲:「回來。」過去打開保險櫃,從麻袋裡摸出幾遝錢,「這些錢送給你,複學讀書吧。」小山子一看那一紮紮百元大鈔,驚得直往後縮,連聲說:「小山子沒為你做啥,可不敢要這些錢。」申玉豹強行拉住小山子,把錢塞到小山子的背包裡,「叫你拿著就拿著,留著也是給外國人留著。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以後不要對任何人說我申玉豹雇過你!一旦躲不過,今天送你的東西,一件也不要說。你馬上給我走!」

  小山子噙著眼淚,依依不捨的樣子,一步一回頭地挪出了院子。

  申玉豹關了院門,進了屋裡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走?往哪裡走?香港是去不成了。泰國?泰國從哪兒入境呢?往北走?去蘇聯?錢都送給歐陽了,哪裡也不能去了。這個女人日他媽真是個人精,真是個瘋子。我真的想到要殺死她嗎?我沒有想過?我帶藏刀就是為了要防身用嗎?難道我真想殺死她?殺殺殺,都該殺!偏偏歐陽不該殺。該殺的是李金堂!對,應該殺了他。

  申玉豹盯住茶几上的炸藥包不動了。看著看著,他驚得後退一步,仿佛已經看到了李金堂血肉橫飛的慘狀。他要整死我,他說過要整死我,他說過要整死我就一定會整死我。誰也鬥不過他,我也鬥不過。林苟生敗了,七八個縣委書記都敗了,劉清松也敗了。都敗了。不能自,不能自,自他就要整死我。申玉豹眼睛裡躥出了幽藍幽藍的火苗,撲過去抱住了捆綁在一起的土炸藥包。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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