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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他會不會不在家呢?」申玉豹又猶豫起來。他要是睡在另一個姘頭家裡,就只能炸死春英姨了。我和她無冤無仇的。炸了他,炸了他!他看見了保險櫃,放下炸藥包,跌跌撞撞拎出了破麻袋。我還有錢,炸了他出去逍遙。他本來是勸我走的,我說要告他,他才說要除掉我。我搶了他的女人,我真的搶了他的女人。那可是人精一樣的女人!上了床就像鴿子一樣咕咕叫,人都要叫酥麻了。炸了他!炸了他!要是炸不死他呢?趙春山說監獄裡還能看電視,李金堂要是嚇唬人呢?申玉豹腦子裡亂極了。他看見一個炸藥包已經破了,露出了碎鐵塊和火藥。小山子做的東西能管用嗎?試都沒有試過哩!我拿著不會響的炸藥包去炸李金堂,這個年就過不去了。他下意識地摸出了打火機,腦子裡現出一片空白。他悲哀地歎一句:「她為啥寧可讓我殺死也不跟我走呢?」我完了,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呀!

  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看著燃起的導火索,臉上露出了怪異的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像節日焰火一樣美麗的火花。他抱出幾遝錢,歎了一口氣,腦子忽然間清晰起來:「你已經風光夠了。你當過龍泉富。你睡過龍泉第一美人。你驚動了中央調查組……」

  多年來,他一直有早起的習慣。那一聲震布全城的爆炸響,驚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呆呆地望著濛濛亮的窗戶。春英窸窸窣窣穿衣服的時候,現丈夫愣怔得竟不知披衣服,忙停下來,取了壓在被子上的軍大衣仔細給李金堂披上。春英出去洗漱了再回裡屋,現李金堂仍是那個姿勢沒動,不禁感到詫異。確實太反常了,多年來,李金堂一直把全城、全縣都當成自己的家,哪裡出現了異常和婁子,他馬上就會坐不住,今天這是怎麼了?春英走到床邊,小聲問道:「咋啦?是不是不美了1?哪裡不美了?」李金堂神色張皇,聲音變了調地說:「你,你先不要做飯,出去,出去問問哪裡出了事。聽聲音在西北方向,你快去打聽,快點。」

  春英便成了最早趕到現場的一群人之一。問了聽了一些況後,匆匆忙忙趕到家,李金堂仍一動不動坐著。春英有些怕了,吞吐著:「玉、玉豹的房子不知叫什麼東、東西炸塌了,也不知屋裡有沒有人。」

  李金堂肩膀一抖,身子朝後一仰,頭把牆撞出很大一個響動,喃喃一聲:「玉豹死了。」過了好一陣兒,他又接著說:「僥倖,僥倖。」春英聽不明白,一看男人沒病,出了屋做早飯去了。

  李金堂心裡想:是我把他逼死的,不會因為別的。再看了一會兒天花板,低低地咕噥一句:「他應該有殺我的膽量了,僥倖。」基於這個判斷,李金堂有些後悔了。抖掉大衣穿衣服的時候,他現自己的汗水已將襯衣全部浸透。我不該昨天對他說那番話,過分了,過分了就把握不住。他再次說一句:「僥倖。」他想起了三十幾年來和申寶栓、申玉豹父子交往的許許多多的細節。想起了鎮壓申寶天,想起了放衛星,想起了大洪水,想起了在申玉豹名下存了幾年的那筆錢,想起了這近一年來和申玉豹之間的磕碰。他再一次後悔昨天給申玉豹說的那番話。確實,在很長一段時間,李金堂真的把申玉豹當成兒子來看待過。

  萬一玉豹真是自己的兒子呢?真該早一點問問那個女人。心裡有了悔意,他就開始想為申玉豹身後事做點什麼盡盡心了。申玉豹一死,那筆錢就少了一個重要的見證人,那一股無形的壓力也隨即減了幾分。

  早上八點多鐘,李金堂帶著縣委主要領導來到細柳巷查看出事現場。李金堂披著軍大衣佇立在一塊傾斜的樓板前,一不。朱新泉圍著廢墟看一圈,走過來小聲咕噥道:「畏罪自殺。」李金堂猛地一甩頭,狠狠地盯了朱新泉一眼,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可不要下這種結論!致死吳玉芳的主犯已經自,申玉豹至於怕得要自殺嗎?那件涉外的經濟糾紛案,只是個經濟糾紛,大不了是個賠款,用得著自殺?玉豹肯定是不小心點著了什麼,不是自殺。」他低頭撿起半張百元鈔票,對著陽光看看裡面的水印,「玉豹的榮昌貿易公司,是全縣個體企業中每年上繳利稅最多、創匯最多的一家。對他經營中的經驗和教訓,要給一個正確的評估。這個問題關係著龍泉個體企業的形象問題,萬萬不可馬虎。玉豹死了,龍泉的個體企業還是要展壯大的。他鬧出的涉外經濟案,應由縣政府出面解決。玉豹做最後一筆生意,回來和我說過,他的貨是運到澳大利亞,不是運到英國。如今出了事,怎麼能一口咬定是榮昌公司的錯?下午開個常委會議議這件事。問問銀行,看看接到沒接到凍結榮昌貿易公司資金的通知,要是沒有,那就是上邊對這件事也沒認下來,要等調查完才能定論。下午的常委會要讓銀行行長列席,另外,請榮昌公司主管經營的人到會上彙報一下上次出口貨物的詳細況。讓城建局派個吊車來,還是早一點把玉豹弄出來。讓電視臺來把整個過程錄下來。」

  榮昌公司的門會計哭成個淚人兒,一聽李金堂這番話,忙擠過來說道:「李書記,俺們總經理絕對不會自殺。昨天上午他還讓我今天去柳城訂五張到廣州的飛機票,後天要到廣州做幾百萬的大生意哩。」這時,幾個保鏢也都過來作證,都證實了申玉豹要去廣州的事。其中一個一拍腦袋補充道:「我想起來了,總經理做了十幾個小炸藥包,準備到水庫裡去炸魚,肯定是他抽煙不小心把炸藥包點著了。」

  至此,申玉豹自殺已不能成立。

  白劍聽了李金堂那番話,心裡油然生出了欽佩之。這種處驚不亂的定力,匪夷所思的應變能力,普通的政客很難具備。經此變故,白劍有點惶惑了。

  林苟生帶著三妞趕到出事現場時,被炸成七八大塊幾十小塊的申玉豹已經被送到殯儀館做整容去了。堂屋的地面已經裸露出來一些,滿地都是燒爛的錢。幾個建築工人在搬炸爛的電視機,電視臺的記者正在一絲不苟地拍攝。

  三妞倚在林苟生的胸前抽泣不止,一雙淚眼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她十分熟悉的房間。兩個工人抬起炸爛燒焦的沙,三妞看見了下面的圓餅乾盒。看了一會兒,不顧一切地沖進去,把那鐵盒子死死抱住了。刑警小李子擋了過去說:「你怎麼拿東西呢?」三妞只是重複說:「我的,我的,我的。」小李子說:「裡邊有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三妞只是說:「我的我的我的……」林苟生走過來很不自然地說:「她,她和玉豹談過半、半年……」小李子再看看三妞,驚奇道:「原來是三妞呀,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了。」三妞強笑一下道:「李哥——」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放著一雙紅皮鞋和一個小男孩小女孩撅著屁股親嘴的細瓷玩具。三妞抓住玩具,抱住皮鞋哇的一聲哭喊出來:「玉豹——」林苟生緊緊地摟著三妞的肩膀,無聲地流了兩行老淚。

  四小姐早看到了三妞和林苟生,心裡矛盾著,鬥爭著,已經把衣袋裡的存摺捏得水淋淋的。她咬咬牙,退出了人群,坐上一輛三輪車去車站,她要去取錢。

  錢全中也在這個時候悄悄退出了人群。他從李金堂變戲法一樣的談話和刀一樣犀利的眼光裡,很自然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申玉豹是他殺!

  被趙春山帶人抓走是死,自後到了監獄也難免一死。供出李金堂那鉅款,真能給李金堂定罪嗎?錢全中搖了搖頭。坐在家裡冥思苦想好一會兒,他認定自己必死無疑。萬念俱焚後,錢全中悲哀地想:就剩下我這一個知者了,我就讓他徹底放心吧。

  錢全中拿了筆和紙,匆忙寫了一封信,看見春英剛給女兒買來的豬八戒模樣的撲滿,他把信疊成一個小方塊,塞進撲滿,又拉開抽屜找出十幾枚硬幣丟了進去。隨後,他又在一張紙上寫道:「任娜,我要出趟遠門,什麼時候回來無法確定。生活上遇到困難,請找李叔和春英姨幫助。這只撲滿似是李叔家的那只,昨天你可能拿錯了,請你到時候一定把這只撲滿還給李叔。」

  寫罷,他用撲滿壓住紙條,無奈地瞥一眼全家福,急匆匆出了家門。

  外面,寒風正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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