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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第三十章

  這是一個淒冷而多霧的黃昏。

  一裡溝東河岸那片棚子房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沒有了鼎沸的人聲,沒有了賣豆腐的、賣豆芽的、賣涼粉的、賣菠菜蘿蔔的小販高一聲、低一聲長短不齊、粗細不一的叫賣,死寂一片,間或有一隻花的、黃的、黑的野狗出入於沒頂沒門的棚子房。三妞長出了一口氣,取下口罩,慢慢地踩進一條她十分熟悉的砂石路。她在自己家先前住過的小院前停了片刻,匆匆忙忙走了。走過一個拐角,她看見了二嫂子當年開旅店的那幢大房子,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她站在當年的三號房裡的一堆瓦礫上,抬頭望望渾灰的天空,睫毛上閃出了淚花。她就是在這間房子裡失去童貞並走上這條路的。她稱那個男人顧先生。多少年來她一直忘不了那個顧先生。忘不了一派斯文的顧先生在床上那一瞬間露出的凶相。顧先生捉住自己胯下的東西就像捉住一把鋒利的刀,一下子就把她捅死了,三妞常常這樣想著。想著想著,就認為自己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一架骨頭掛的一堆肉,任那些握著大把錢小把錢的男人來挑來買。

  她終於在這條路上走到盡頭了。她認為只能是這樣,已經別無選擇。中巴車路過一裡溝路口,三妞再也抑制不住想來這裡看一看的衝動,提前下了車。為什麼要來看看這個地方,她說不清楚,只是覺著想。開始的時候,她有點怕遇到熟人,用一個大口罩捂住了臉。雖然七八年沒來這裡了,但她還是怕遇到熟人。怕什麼呢?她也不清楚,只是怕。現在,她再一次清晰地想起了顧先生,想起顧先生一派文明的做派。她甚至覺得依稀能聽到二嫂子能把女人也勾得火燒火燎的脆香脆香的浪笑。能回憶起來的,也就是這些了,剩下的都化作一片混沌了。

  踱出眼看著就要從這片土地上消失的房屋,三妞一扭頭,送去一言難盡的一瞥,樣子很像是在說一聲永別。然後,她走過一裡溝的漫水橋,沿著一條斜巷,回建在城西北角的自己的家。一個瘦小的黑影一直追隨著她。看著她仔仔細細察看這幢罩在暮靄裡的、用她的血汗澆鑄成的紅磚小院。黑影看見三妞用鑰匙費了很大勁打開院門後,自己撒腿往南跑去。

  三妞在佈滿塵埃的堂屋裡整理出一個能坐的沙發,取下水獺皮製作的精美的黑帽坐了下去。她沒有開燈,心裡想著:這燈也不知還會不會亮。她想喝點熱茶,卻又知道暖水壺都是空的,有心想起來燒壺開水,又一想:煤氣罐不知還有沒有氣,歇一會兒再說吧。她走累了。她覺得在這一片黑暗裡盤算今後有限的這段日子該怎麼過很有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小三已經氣喘吁吁爬上了古堡的二樓,沒到門前就喊了起來,「林爺——林爺——」林苟生的圓胖腦袋剛從門縫裡完整地現出來,小三喘著接了一句:「你,你乾女兒回來了。」林苟生伸出一隻大手,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小三拎進房間,「你說什麼?是不是三妞回來了?」白劍笑道:「老林,等會兒脖領子就把小三勒死了。」

  小三從空中落下來,扯扯領子扭扭脖子喘著氣:「林爺真有勁,頂個俄國大力士,不是霍元甲可降你不住。今天手不順,轉了一天,沒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晃到了國道一裡溝口上的招呼站,冷颼颼的,哪裡還有等車的人。正要走,只聽喳一聲,一輛中巴停了,眼一看,把我嚇蒙了,公路對面竟多出一隻黑熊,一身黑亮的毛。再一看,是個人,沿著河邊小路朝北走了。緊跑兩步跟過去,看出是個女人,穿著高筒紅馬靴,那件黑大衣也不知是不是貂皮,起碼也值這個數,」小三伸出三個指頭一比,「頭上的帽子咱也沒見過,那個黑那個亮,兩個金耳墜上面還鑲著什麼放光的東西。我一想,無論摸她哪個口袋,抓出來就夠咱吃喝它月二四十的。可惜人太少,不好渾水摸魚。我只好跟著她走。走到要蓋成封閉式貴族學校的地方,她東瞅瞅,西瞧瞧,進了一個沒頂沒門的大房殼廊裡,老半天不出來。我以為是找不到廁所了,自己蹲在一個避風處抽煙。煙剛燃著,一想,怕是她原先的家在這裡,發達了回來探親的,一時半晌怕也問不見個親人,不是要住旅館嗎,一住進去咱就有機會。誰知跟著跟著,她竟去了你乾女兒的家。等她拿出鑰匙開了院門,我才敢認她就是你乾女兒,才忙忙慌慌來報信。」林苟生摸出兩百塊錢拍給小三,「去吃頓熱飯吧。」小三隻留了一張,「林爺給多了,以後就不好給你幹事了。」說完,沖出了房間。

  林苟生坐臥不寧,表情姿勢都變了形。白劍笑道:「看你,魂兒都要掉了。還在這兒呆著幹嗎?快去見你的乾女兒呀!再出啥差池,我可要怨你了。」林苟生卻說:「不急不急。聽小三說的樣子,像是混闊了的。我還沒聽你說清楚歐陽到底是啥態度呢。大事小事要分個先後。」白劍推他一把,「我不是說了嗎?今天下午我和韓副社長通了電話,中央要派工作組來龍泉,讓我多找一些證人。今晚我就去找歐陽,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快柳暗花明了,你乾女兒的事比這事要緊。」林苟生滿臉通紅,嘿嘿笑著,取了外套、帽子和圍脖,倒退著邊穿邊出門。

  林苟生在那個院門前遲疑良久,又仔細湊過老眼看看門,確實見沒有鎖,想要敲,離門太近,手還沒落下,衣服已經把門頂開了。林苟生順勢進了院子,正準備閂門,只聽三妞說道:「是乾爹吧。你把門閂上。」

  林苟生摸索著邁過門檻,說道:「咋不開燈哩。」身子一扭,打開了燈,眨眨眼睛,「你咋知道是我。」

  「也只有乾爹你還想著三妞的死活。我一去兩三個月,城裡也只有這一個窩,隔三差五你還不來瞧瞧?」

  林苟生看見燈下坐的三妞,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貂皮大衣倒沒怎麼刺激他,大方而不俗的髮型也沒讓他感到刺眼,那張臉上流動的東西確實讓他感到陌生了,華貴嫵媚,眉宇間還藏著過滿而溢出的清淡的憂愁,原來很紮人的風騷的雙眼,如今只流著一股靜靜的哀怨,哀怨上分明跳動著串串風流的音符。三妞站了起來,淡淡地笑出一口白牙,輕輕地喊了一聲:「乾爹,你是咋啦?像是認不得三妞了。」饒是林苟生見多識廣,一時也不敢對三妞身上發生的變化品頭論足,嘴角一扯一扯地笑著,「你還沒吃飯吧?你歇著,我去廚房給你煮碗面接風。」

  三妞甜甜地一笑,「我有一年多沒在這個家做過飯了,你想想還有啥東西能吃?我還不餓哩。」林苟生搓著手說:「那我陪你上街上吃點啥。」三妞猛地拉了一下林苟生的衣襟,「不,不到街上吃。」又訕訕地縮回了手,「我,我有點累,也不想在街上抛頭露面了。」林苟生沒留意三妞表情的變化,邊往外走邊說:「我也沒吃飯,我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吃。」

  林苟生買了幾塑料袋生食、熟食、雞蛋、方便面回來,三妞已把廚房打掃乾淨,洗完了碗筷盤碟,試過了煤氣。林苟生過去拍了一下三妞的肩,「你坐了一路車,先過去歇著吧,這點活我一個人能幹。」三妞身子一顫,轉過臉去,紅著眼圈出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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