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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不一會兒,林苟生端來了一碟火腿腸、一碟松花蛋、一碟川味麻辣肚絲、一碟豬耳絲,再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看見三妞已脫了貂皮大衣,火紅的緊身高領毛衣把一個妙齡青春女體繃個原形畢露的,林苟生心裡怦然一動,讚歎一句:「我幹閨女可是越出落越迷人了。」三妞撅起嘴,嬌嗔地翻了林苟生一眼,「你又笑話我了,快吃飯吧。」林苟生放好面碗,心裡就蒙上了一片狐疑。三妞把四個菜都分成兩份,各又裝成兩盤,一盤倆菜。看樣子她是又走到老路上去了,說不定真紅遍京城一時,要不然這兩個月也不會掙出這麼多的衣服首飾,那小皮箱裡面肯定也是滿滿的金的銀的。怪的是性子也變得這樣柔順,照理這次負氣而出,回來也會露些火爆的,對我這個真乾爹假乾爹也不該是這般一味地疼愛、孝順。莫非是吃了一塹,明白了我老林的心?那為啥要把菜分開?這不是生分了嗎?莫非是在北京那種大城市西餐吃多了,一時改不過來?林苟生悶頭吃了一會兒,一筷子就去夾三妞那邊盤子裡的肚絲,沒等挨近,筷子被三妞抓住了。林苟生問一句:「咋啦?」三妞乾脆奪去林苟生的筷子笑著說:「誰讓你偷吃我的東西,你快去換了一雙吃你自己的。」林苟生關切地問一句:「妞啊,到底出了啥事?你就不能給我說說。」三妞放下林苟生的筷子,強笑一下,「乾爹,三妞啥事也不想瞞你。你要把飯吃飽了,要不,我就不對你說。」

  林苟生沒有辦法,換了一雙筷子,沒滋沒味又吃了一碗。三妞低頭拍拍自己的腦門,霍地站了起來,「乾爹,以後你千萬不要碰我用過的東西。」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林苟生大駭,閃過去拉住了三妞的胳膊。三妞驚叫一聲,朝後跳了一步,「別碰我!別碰我!」林苟生甩著手央求著:「快說說,快說說,到底是咋回事!」

  「我染上了髒病。」三妞苦笑一下,癱坐在沙發上,「我不想瞞你,更不想害了你。乾爹,我知道你對三妞的心,可惜知道得晚了。我本來已經不想回來了,後來我想起了哥哥,又想起了你,才回來的。我想死。」

  林苟生呆了片刻,「別說傻話,三妞。告訴乾爹,你的病是啥病?咱們治,總能治好的。」三妞動情地喊了一聲,「乾爹,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你不知道我聽了這話心裡多高興。三妞辜負了你呀。我這病沒法治,沒法治。」林苟生生氣了,「難道會是艾滋病?不是艾滋病,淋病、菜花、楊梅瘡,沒有不能治的。我明天就帶你出去治病。」

  「我在北京看過兩個醫院,」三妞搖著頭道,「我再不去醫院看了,就是死也比去醫院看病好受。想想我也只能是這個結果了。我並不怕死,我怕那些刀子一樣的眼睛。醫生說他們沒見過這種病,打了幾針不管用,我就回來了。乾爹,你別費心了,北京都沒法治,看來是真沒法治了。你看看,看看你就知道了。」說著就脫了衣服讓林苟生看,「你說的病我都知道,哪裡會像這種樣子,在這裡長出一個小燈泡?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它卻一天一天長著。」

  林苟生流了兩行老淚,喃喃道:「苦命的妞啊,你咋會染上了這種病哩。」三妞整好衣服,反倒安慰林苟生起來,「這是命。日他媽,可能是那個高高大大的外國人給我染的,就那麼一次就染上了。可能是老天罰我的吧。乾爹,你也別為我難過。我三妞生成個女的,也太嫌輕狂了,該有這個結果。你放心,我現在還不想死。我哥明年春上就該出獄了,我想把這房子,把這些錢親手交給他,看著他成個家。他剛過十八就進去了,一天福都沒享呀。明年夏天,等趙河發水了,我再走。我喜歡這條河,真的喜歡……」林苟生看著三妞說著,眼睛裡就射出一片怪異的光澤,突然間,他抱住三妞親吻起來。三妞大駭,又撕又打,把林苟生推坐在地上,淚流滿面道:「你再這樣我現在就死!得了病我才知道這世上只有你疼我,我真的很想,可我不能,我不能害了你呀。」林苟生爬了兩步,央求著,「你染給我吧,染給我我去治——」三妞哄道:「你咋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那要是真的沒法治呢?」林苟生答道:「那就一起死了算了。你心疼我我知道,要不我明天就陪你到上海、到廣州去治。」

  三妞突然間就把茶几上放的一把生銹的西瓜刀握在手裡,「我不想再丟這個人了。乾爹,你要想讓三妞多活幾個月,你就別再提看病的事。你要是請了大夫來,我立馬死給你看。」林苟生不敢再勸,後退一步,顫著嗓音說:「乾爹不逼你,乾爹不逼你。這病咱不看,咱不看還不中?聽話,快把刀放下,快放下。」

  三妞扔了刀,像一攤泥一樣溜著牆癱坐在地上。林苟生忙揀了刀扔到院裡,也不敢靠近三妞,探著腦袋說:「咱把病忘了,吃飯中不中?等趙河漲水了,乾爹送你走。」

  這天下午,李金堂接了秦江專員的電話,情緒一下子壞透了。秦江告訴他,H省委近幾天突然間對白劍的文章有了傾向性意見,歡迎新聞出版單位批評H省的工作,提醒他說:「豎一杆旗,用過就用過了。那個申玉豹,你還保他幹啥?該殺該剮,由法律部門處理去。你上次托我打聽申玉豹的涉外經濟案,聽說北京已經認了,香港問題事大,不能讓英國方面再做文章,這也是對的。這樣,就更不該保他了。縣裡不好立馬翻這個案,我可以讓地區中院接了複查。你有時候對下也太仁慈了點。劉清松在省裡怕是找到了同情者。為啥?老當昨晚打了電話來,問了龐秋雁離婚的事,說龐秋雁的婚姻狀況他清楚,要我開綠燈放行。這一兩月沒老當這句話,龐秋雁可把我折騰夠了。老當能讓這一步,可見劉清松在省裡是得了勢的。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呀。」李金堂忙問道:「下周的揭碑典禮,你們還能來不能來?」秦江那邊說:「為啥不能去?就是真查出龍泉當年有不少經濟問題,你只不過負個領導責任,沒啥大不了的。有的包袱,能儘早扔就儘早扔掉。」李金堂答應著,放了幾次才把電話放穩了。

  縣委大院的柳葉早落盡了,只剩些垂下的細條,在寒冷裡瑟瑟地抖著。李金堂朝窗外看了幾眼,像是禁不住這種肅殺一樣,頭一擺,空洞的兩眼盯在天花板上,久久地沒有離開。難道命裡註定真有這個劫數?難道「文革」之後根本不該退隱或者還是退隱得不夠?難道當年拿那筆錢真的是無形的魔鬼代勞的嗎?難道真的無法避免任人宰割的絕境?難道當初滿懷信心參加革命從此踏上仕途壓根就是個錯誤?李金堂問不出一個答案。

  可以看清的是,一旦這一百零八萬暴露,一生一世慘淡經營的一切都要付諸東流。眼前真的就沒別的路可走?

  正在這麼想著,朱新泉推門走了進來。「下周的揭碑儀式,我擬了一個全縣各界名流應邀人員名單,您看看還有沒有遺漏。」李金堂看到名單上已列出了龍泉千年名刹菩提寺的晦明方丈、白雲觀的一清道長、慈雲庵的無心師太等宗教界名流,一下子就想起了孔先生,心裡道:還是先生看得明白,拿起筆把孔先生的名字補在宗教界的名單中。朱新泉一拍腦袋道:「我把孔老師給忘了,不該。按說該把他列入教育界。」李金堂道:「先生一生散淡,老年做了居士才得個名副其實,他當幾年校長,非他所願。同在龍泉小縣,二十餘年沒見先生,一封普通請柬請他不妥。」沉思片刻,取了軟筆拿了信紙寫道:「吾師孔先生惠鑒:恰逢龍泉建縣兩千年,茲訂於下週二舉行龍泉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揭碑典禮。堂特請先生移駕,為盛事增輝。一別二十又四年,堂為俗務所纏,少聽先生教誨,每感遺憾,堂恭請吾師責罰。順頌冬安。金堂上。」李金堂把信默讀一遍,寫了信封裝好,「下週一下午,你帶上我這封信和晦明方丈的請柬,帶上我的車去接他們。他們年事都高,歇一夜養養精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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