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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趙春山合上蓋子道:「這個也交給你。這是吳玉芳的一截小腳趾骨,你告訴吳天六,這截骨頭是在申玉豹老宅東間大立櫃右下角找到的,那一片木頭上有吳玉芳血肉滲入的痕跡。我就是你第二次見我時提說的那個賊,這卷宗我怕人毀掉,就監守自盜了。」白劍鼻尖一酸,放下手裡的東西,緊緊抓住了趙春山的手,動情地喊一聲:「老趙——」趙春山推開白劍道:「爺們家,不來這一套。為這兩件東西,我老趙差點把小命都搭上了,中藥喝了十六服,膏藥用了八貼,你要把它們用在刀刃上。你複印一份,原件由你保存,複印件也交給吳天六。我估摸著,吳天六現在拿著新發現的腳趾骨,再拿上一審的複印件,告到地區中院,他們不敢不受理了。只用吳天六說這一審材料是你白大記者給他們的,誰也不敢大意,你要一搞就能通天,特別在這正較勁的時候。現在大概也沒人來問你這些材料的來源,將來呢,你可以說,也可以不說。外面可是老林林苟生?我已經聽出你的腳步了。」林苟生扭門進來腆著肚子道:「佩服,佩服,二十幾年不見,趙隊長竟還能聽出我的腳步聲。」趙春山笑道:「那樣說就太神了。剛才白劍說他結識個有錢的朋友又幫他付房費,又給他五糧液喝,我一想龍泉的有錢人除了你林苟生現在還敢跟白劍結交外,誰也沒這個動機,也沒這個膽。你剛才出來一下,我聽著腳步不太像,有條腿好像有過毛病。你再出來,我才聽出來的。」林苟生忙摸出香煙遞給趙春山,又恭恭敬敬地點上,「苟生把你押送路上那一頓飯記了二十幾年呢!為啥沒去看你?我是個越獄的人,縣裡的檔案又毀了,一想見你,我這心裡還有點彆扭,總覺得頭上還有個能抓的小辮兒。你的耳朵真好,我這左腿在雞公山落了寒氣,疼了十五六年。」他忽然間僵住了,發現趙春山抽煙和喝茶都是用右手,腦海裡就浮現出當年趙春山押送他去雞公山監獄途中吃飯的往事,「趙隊長,你,你不是左撇子嗎?」趙春山疑惑地看了林苟生一眼,「我啥時候也不是左撇子,打槍,打人,使筷子,一律用右手。」話音未落,林苟生已是老淚長淌,抱拳對趙春山作了一個長揖,撇著嘴說一句:「苟生該死,竟只記了那幾片肥肉,沒察你故意說是左撇子這份情啊!」趙春山道:「你這是咋啦?」林苟生一五一十講了當年吃飯的情形,補了一句:「我咋就沒留意你把我右手放開了呢?」趙春山朗聲大笑道:「就是有這件事,還不是敬重你林苟生是條硬漢子?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婆婆媽媽的時候。白劍,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說。趙春山在吳玉芳一案上,確實下了軟蛋。讀了你的文章,我覺得不說憋得慌。永亮去年是犯了弓雖.女幹案,他們一壓,我就退了一步,永亮自然也沒事了。我不是一個缺乏大義滅親勇氣的軟蛋。可永亮不是我的兒子,他是老局長的遺孤啊!這又拖這幾個月,我還是存了點私心。永亮這孩子容易偏激,我怕他一時想不開,在監獄呆幾年給毀了。這幾個月,我一直在做他的工作。好了,我不打攪了,事情還是要抓緊點辦。」

  趙春山走了好久,白劍還沒明白過來,喃喃道:「永亮的事不是了結了嗎?」林苟生問:「老趙前面給你說過些啥?」白劍把卷宗和鐵盒一指,「送證據,讓我交給吳天六帶著去地區中院告狀。」林苟生道:「你這還不明白?一複查吳玉芳的案子,他們一煽乎,永亮的案子不也得查。」白劍恍然大悟,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張著大嘴卻說不出話了。林苟生用拳頭砸著手掌,原地轉了幾圈道:「打頭,太打頭。咋能想個法兒既能翻了玉芳的案子又能保住永亮呢?」白劍冷笑一聲:「只要他們知道老趙監守自盜,永亮就保不住。眼下已經是熊掌和魚不能兼得了。我不能踩著老趙滴血的心找到突破口。看來,這東西還不能過早交給吳大叔。」林苟生急得抓耳撓腮,「可也不能這樣僵著呀?只有翻了玉芳的案子,才可能傳訊申玉豹,把申玉豹逼急了,他才可能咬出李金堂,這樣你才能轉為主動。」白劍惱了,「我說現在不能這麼辦,就不能這麼辦。」林苟生也急了,「那總該想個辦法吧?」

  兩個人關在古堡想了大半個上午,一個下午,仍是一籌莫展。正在大眼瞪小眼看,李玲推門進來了,扇著煙霧說:「我以為著火了呢!本人奉師父之命,來請白公子前去赴家宴。」林苟生嘴一咧,朝白劍做個鬼臉道:「咱沒這個口福,聽了直流口水,告辭,告辭。」

  看見白劍無動於衷,李玲撇撇嘴,「我也不知你們是怎麼搞的,那邊一個哭出兩個桃子,這邊一個嘴撅得能拴兩頭驢。可別讓本姑娘受這種夾板氣。逼急了,我可也會撂挑子使壞的。」

  白劍冷笑道:「歐陽團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竟還有眼淚流,真是怪事。」

  李玲說:「你這是正話反說呀,還是反話正說?連我師父的語言風格都領會不到,你珍藏他的手帕不是白藏了?」

  白劍微微怔了一下,嘴又硬了些許:「我怕你師父,嘴比手術刀子還快,不但喜歡割別人,還喜歡割自己,割得像淩遲處死,血肉模糊。你回去告訴她,就說我怕死,這鴻門宴我不敢去吃。」

  李玲柳眉一豎,「去不去在你,本姑娘話要說完的。用你們的行話說,這可是你的一次歷史性機遇。我先亮一張底牌,在我師父心裡,天底下所有男人捆綁成一座山,也沒有你的一根小拇指重。你既然已經知道她喜歡割自己,難道你就不想去救救她?你要真撒手不管,我可真會恨你一輩子,下輩子也放不過你。因為只有你才能救她,至於什麼原因,你自己猜吧。」

  就這麼半推半就,又去了歐陽洪梅的家。

  飯吃得很簡單,又有李玲和「婁阿鼠」作陪,吃得風平浪靜的。剩下兩個人,都又感到彆扭起來。

  白劍又喝了幾杯,按捺不住,說道:「我只問你一句,你對你的生活感到幸福嗎?」

  歐陽洪梅渾身一顫,禁不住淚如雨下。過了良久,她抬起一張淚臉,期期艾艾地說:「你真的就這一句話嗎?你不是說我只認識到我自己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嗎?就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給我說說吧!我已經麻木了,沒有一點力氣。我總是想啊想啊想,我想不明白。有時候我想明白了,又一直猶豫,一猶豫我就又糊塗了。很多時候,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生活為什麼一下子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了。我怕我自己,真的怕。」

  白劍已經多次領教過這個女人讓人猜謎一樣的談話,心裡想:就這一個機會了,說不服她,她也就徹底完了。借了一點酒興笑道:「我是你請來的客人,話不周到的地方,請你不要打斷我。說實話,我也很怕你。我很難複述我第一次見到你時那種感覺。我現在才明白,人原來真的可以一見鍾情。我承認,我雖然有近十年的婚史,但我沒有過愛情。是的,我是想讓你幫助我,你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點。我能理解你昨天的話,能理解。你覺得我在利用你,你受不了,所以你才那麼糟踐自己。你們戲稱我是冷血殺手,這很有一點片面的深刻。可惜到現在為止,我都在殺我自己。小家破了,老家有家難回,妹妹去了深山,這就是我這個殺手的全部偉績。可是我真的錯了嗎?沒有!我沒有錯。我只有把這件事做到底。難道我這個時候向你求愛就那麼卑鄙嗎?難道……好,我就說說我對你的現實的認識。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評判你的感情生活。沒有資格。我只是覺得你不能這麼下去了。四窪村的董天柱……」

  歐陽洪梅突然間神色大變,挪著雙膝,伸出手捂住了白劍的嘴,「你不用說了,不用了。我早想結束這種生活,這種可怕的生活。謝謝你今天又來看我。洪梅不會讓你失望的,決不會。我真的很恨,很恨的,恨死了。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現在一點氣力也沒有。我看見的,我並不想毀掉它們。我真的需要時間。我要想想,好好想想。」她突然間燦爛地笑了,笑出一身的清純,「白劍,我請你再給我背一遍普希金的那首詩吧。背吧——」

  白劍伸出兩隻顫抖的手,慢慢捧住了歐陽洪梅的臉,低聲吟誦起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抑鬱的日子需要冷靜,相信吧,那快樂的時刻即將來臨。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將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歐陽洪梅突然捉住了白劍的手,瘋狂地親吻起來,喃喃著一個清晰顫抖的聲音:「你只想我只有十八歲,你只想著我是一個純真的處女,就這樣要我一次吧,要我一次……不要問為什麼,不要……你縱有一萬條理由拒絕,今晚不要對我說,不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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