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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洪梅愛女:

  這封信算是媽留給你的臨終遺言,托胡眉保存,待你成年後再看。其實,如果萬一你生活得很幸福,也用不著看這些傷心的文字。

  媽是自覺自願隨你爸去的,我和他有誓在先,不能背叛對他一如既往的忠誠。本來,我想把你撫養成人後再走這一步。現在看,我做不到了。我們家的出身,恐怕躲不過這一大劫。我自己也怕,怕我違背和你爸發過的誓。做女人很難很難,慢慢你就能體會到了。我對你爸爸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選擇這條路,是想求得他的寬恕和諒解,是想證明媽對他的忠誠。是啊,我怎麼能背叛他!是他這個大資本家的少爺給了我這個女戲子在亂世不可能擁有的一切:貞節、聲譽和愛情。關於你爸的死,不要相信任何別的說法。誰都無罪,只有媽是個罪人。能夠帶著清清白白的身子去黃泉路上見你爸爸,我感到滿足。

  爸、媽都很自私,很少考慮你的將來。我甚至想在臨走前毀了你的容,毀了你的嗓子。我怕,我怕你將來再嘗媽的這種痛苦。很可怕,生不如死。我沒有做,是我覺得沒資格這麼做。我很想給你立下一個遺囑,我很想告訴胡眉要她強行讓你執行這個遺囑。後來,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覺得沒資格這麼待你。我真怕你唱戲,怕極了。我多麼希望你能嫁一個普普通通的愛你的人平平凡凡過上一生啊!那樣你就能遠離官場,遠離誘惑,遠離一切罪惡之源了。

  媽走了,這是無法選擇的選擇。你要好自為之。

  媽絕筆

  歐陽洪梅沒有流淚,只是感到心裡一股股地作痛。她從母親的遺書裡讀到了另外的東西:母親對父親的怨恨。多舛的命運已經使她遍嘗了女人的全部幸福和苦難。在母親和父親之間,仿佛還存在著另外一個男人。這個判斷一旦明晰,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這個男人和母親之間發生過什麼故事呢?似乎什麼也沒有。她百思不得其解。記憶裡,父親和母親並不十分和諧。父親總是憂鬱地坐著,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母親總是沉默地做著家務,這種關係,母親為什麼還要為父親殉情?

  第二天,歐陽洪梅去了印染廠,想讓胡眉揭開這個謎。她推開了胡眉和張富貴的房門,把母親的遺書一攤,「胡姨,這封信你看過沒有?」胡眉被歐陽洪梅的目光嚇壞了,一下子想起了孔先生那天說的那些話,搖了搖頭。歐陽洪梅把信遞給胡眉道:「你先看看,我有幾件事要問你。」

  胡眉看完遺書,心裡暗自叫苦:少奶奶呀,你咋留下這樣的糊塗賬!你怕李金堂追到陰曹地府害你嗎?你親口對我說少爺是李金堂逼死的,咋不在遺書裡寫一句?你親口對我說李金堂想你想了十來年,想得你怕得要死,咋不在遺書裡露個縫?你露了這個惡人的狐狸尾巴也好,小姐也好看出來李金堂是她的殺父仇人,報不了這個仇,從此也能正正經經活個人。少奶奶,你真讓胡眉作難呀!歐陽洪梅問道:「我爸我媽兩個人是不是一直都很好?」胡眉道:「傻小姐,難道你沒讀明白?少奶奶若不是苦戀著少爺,咋會扔下你隨他去呢?你可別瞎猜疑,這可是對你父母的大不敬。」歐陽洪梅冷笑道:「這種話我記得李金堂也對我說過,他好像很羡慕爸媽的愛情。我怎麼會覺得媽並不想死呢?這很奇怪。」胡眉小心說道:「小姐,我想起一件事,少奶奶在去之前一個多月,給我說她查出來得了絕症。你想想,少爺死時,瘦得只剩下個骨架了,少奶奶也怕熬成這種樣子拖累了你,這才想到了死。她當然又不想死,你想想當時你才多大一點。」說過了,又在心裡罵自己:這是少奶奶騙我的話,咋又說給小姐聽哩,這不是在為那個大惡人說話嗎?你真是老糊塗了。歐陽洪梅輕輕點了點頭,將信將疑地看著胡眉:「媽為啥那樣恨官場?是不是有人逼迫他們。李金堂說他和我爸媽神交了十年,卻連我家的家門都沒進過,這話我有點懷疑。你說實話,李金堂是不是真的只喜歡聽媽媽唱戲,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啊!我爸的死到底為什麼?胡姨,你就給我說說吧,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你別瞞我,我想把事情弄個明白。」胡眉聽得心驚肉跳,目光再不敢和歐陽洪梅對視,笑一下再笑一下又笑一下道:「你想到哪兒去了。那個李金堂惡是惡了點,倒還沒長出犯上的大膽。他也就是敢欺負欺負我和富貴這樣的下人。老爺回龍泉時,很喜歡李金堂的,本打算帶他去省城,後來不知因為啥事沒去。那一年正好李金堂老母親死了,老爺還賞了他一百大洋。解放後李金堂發達了,自然也不願到家裡去。你想想,他到底是咱家的小夥計。你那時還小,記不得。少奶奶幾次對我說,這個李金堂還不是個小人,能記恩情。至於看少奶奶的戲,見第一面就喜歡的。聽人說,他如今也很愛看你的戲。他,他可能看戲有癮。小姐,你別瞎猜了。胡眉心眼窄小,受過李金堂的欺壓,又聽信一些閒話,心裡自然有點恨他。昨天你一批評,我也明白了。」伸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你不救小姐,誰還能救她?她已經猜到了,你為啥不順這竿子,一股腦都說了?

  歐陽洪梅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倚在門棱上的身子傾斜了,扶了一把椅子坐下,眼淚滾落下來,嘴裡喃喃著:「他不是個戲迷,他看戲是有目的的。我,我明白了。他,他用了九年,逼死了父親……母親怕,怕他總,總也不會熄滅的激情……」猛地把頭一甩,「胡姨,胡姨,洪梅猜得對不對?你說,你說,你說呀——」

  胡眉哆嗦一下,口吃起來,「你,你一個弱女子,咋能鬥,鬥……」話沒說完,一直蹲在黑影裡抽煙的張富貴突然躥起來,一巴掌把胡眉打翻在床沿前,吼罵著,「鬥你媽鬥!女人家家的,越老越不知個進退,盡放些閑屁。」轉過身對歐陽洪梅道:「洪梅,這個老貨怕是瘋了,最近說話做事一點都不照板。你爸和你媽的事,我清楚。為了能娶你媽,少爺又是動刀,又是動槍,又是絕食。少爺這樣剛烈的人,咋會叫人逼出毛病?這都是命,與人家李金堂有啥關係。這老貨一回到城裡,早年的臭毛病又犯了。你別聽她胡扯淡。」胡眉爬起來接連打自己幾個耳光,「我該死,我該死,你家的事真與李金堂無關呀。」

  歐陽洪梅慢慢站了起來,嘴角一扯一跳,自言自語著:「沒關,沒關,都是命,沒關。」一步步晃出了印染廠。

  歐陽洪梅在城隍廟家裡一連坐了兩天兩夜,自殺的念頭才漸漸淡到了無。如果再走這條路,無異於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當年,如果從巫山縱身跳進長江,自然是一了百了的大解脫。可是,如今再走這條路就太感情用事了。即便最終還是避免不了這種命運,那也要死個明白。不把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弄個明白,那就太對不起這些萬難忍受的煎熬了。這一場大起大落的情感起伏,她的肌膚、她的神情、她的思維、她的心理,都發生了奇異的變化。肌膚表層掛上了薄薄的如水晶一樣閃爍的東西,皮下時隱時現的節節青脈袒露著她神秘莫測的心跡。神情裡,時不時會散射出可怕的猙獰。思維常常出現間歇性停頓。心理活動常常發生跳躍和錯亂。第三天,她自動恢復了進食,中止了這種自我虐待。

  恢復正常狀態後,歐陽洪梅作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回避李金堂。在這種心境裡,這恐怕是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的惟一辦法。她發現眼下面臨的困境酷似當年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後,無聲地流了一天眼淚。一個聲音漸漸清晰起來:我要好好看看他心裡到底裝了些什麼。他為什麼對我百依百順?是要掩蓋他心理陰溝裡的罪惡之念嗎?我還沒有直接面對過他的惡呢!難道他計劃留著這些惡與狠給我致命的一擊嗎?難道這十多年我看見的僅僅只是一張畫皮?我要剝開了看看他。只有親眼看清了,我才甘心。我要看見他憤怒,看見他歇斯底里,直到看出他的原形。如果我看清了一切,我決不會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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