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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第二天,H省委指示柳城地委:儘快查清此事。

  第三天,柳城地委明確指示龍泉縣委:第一,當年大洪水過後,龍泉縣的救災工作做得很好,這在當時已經作過結論;第二,這是一篇嚴重失實的報告文學作品,文中所列事實,一半似有出處,一半僅依靠邏輯推理,很多地方顯然是主觀臆斷,這種行文的模糊,很容易給上級領導及一般讀者一種全部真實的錯覺,對其失實的部分,必須引起高度注意;第三,作者借古諷今,借史刺今,提出很多聳人聽聞的觀點,借機攻擊蓬勃發展的鄉鎮企業和個體企業,要一一據實加以駁斥;第四,儘快上報一份龍泉十幾年發展變化的詳盡材料;第五,五天內寫出一份關於《洪荒作證》的詳細報告上報地委。

  剛剛由龍泉礦業有限公司黨委書記兼四龍鄉鄉長職位下臺,被降一職出任龍泉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的鄭秋風從保密室拿到地委的批示和《洪荒作證》的複印件,隨手一翻,驚出一身冷汗,忙帶了東西直接進了李金堂的辦公室,把門反鎖上,低聲說道:「白劍捅出大婁子了。」李金堂看見一向穩重的鄭秋風驚成這樣,忙接了東西翻看起來。扔了三個煙頭,他抬起頭說:「劉書記是不是又上山了?記得你說起過,幾個月前他曾打電話讓你查四龍鄉的救災賬。」鄭秋風道:「他昨天又上山了,說要把礦業公司的事理清楚後再回來。他是問過帳目的事,我問他作什麼用,他又說是隨便問問。」李金堂陰沉著臉把批件朝抽屜裡一放,說道:「不用通知他了,該叫他回來的時候再叫他。白劍能做出這樣長的文章,靠他上次四面碰壁的採訪不行,沒有內應,這篇文章也沒人敢發。劉清松不服氣,也不該出此下策。你馬上通知各部、委、局、鄉正副職,明天上午八點在小禮堂開會。」又把抽屜打開,取下地委批示,把複印件交給鄭秋風,「下午你看半天,把你認為重要的都劃出來,寫一個五六百字的東西,安在前頭,複印三百份。四龍鄉暫不通知。你再通知副局以上離退休老幹部明天下午在小禮堂開會。你先去複印二十份,下午召開四大家正副職會議時用。順便把朱部長給我叫來。」

  白劍能從一片汪洋般的人情中掙扎出來,一拳打出這麼個大動靜,李金堂感到又震驚又很佩服。要是白劍被那份人情化掉了,就證明他還不配和李金堂交手。能和一個中央級通訊社記者從小縣一直鬥到京城,不是很新鮮、很刺激嗎?然而,他確實又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他請朱新泉坐下,望了一眼窗外初秋的景色,隨意地說了起來,「你還記得吧,四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金秋的好天氣,你把副字去掉了,坐上現在的位置。我一直認為,作為政工幹部,你有三大優點:原則、穩重、心細。劉書記是不是準備引進外資重新開礦啊?」朱新泉已經感覺到李金堂口氣的異常,謹慎地答道:「前兩天記得他說過一次。近來,他很關心宣傳工作,閒談也就多些,說是龐副縣長聯繫的,能不能成還難說。」李金堂笑了,「龐秋雁對劉清松可算是一往情深啊,這話現在可以說了。秦專員療養前說秋雁已經在鬧離婚。龐秋雁是個很有前途、也很有犧牲精神的女人。劉清松福分不小哇,有這樣一個幫手,前途無量。」朱新泉考慮良久答道:「劉書記和我從不談個人的事,我還不知道龐秋雁已經要離了。」

  李金堂突然殺向了主題:「宣傳部長可不好當!蓋章的事,是不是都要通過你?」朱新泉警覺起來:「凡是常委們用章,找小夏就可以了,常委都能管嘛。」李金堂又道:「白記者找沒找過你們蓋過章?」朱新泉權衡過了說:「好像有個什麼文章,劉書記本來說讓我也看看,一忙就沒看。好像後來夏仁說過劉書記在一份審讀意見上蓋過章,當時我到地區開會了吧,或許是下了鄉,反正我不在。」李金堂把地委的批示遞給了朱新泉。

  李金堂說:「白劍的奇文我讓秋風拿去複印了。不是龍泉容不下他們,是他們容不下龍泉。誰的褲襠裡沒點臭氣呢?誰不想留下一個美名呢?劉清松這樣幹,說不過去。新泉,你覺得該不該讓劉清松看看這個批示?」朱新泉脊背上已經出一回冷汗了,如果剛才沒及時洗刷自己,他自己也不配看到這份批示了。其實,劉清松看了白劍的文章找他談過,估摸著要蓋章了,他在鄉下泡了三天。朱新泉幹乾脆脆說道:「按組織原則,他該回避。」

  李金堂點點頭道:「你看該怎麼辦?你還有法和他劉清松一起工作嗎?」朱新泉道:「沒法共事了。」李金堂道:「白劍一篇文章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厲害。你看這事該怎麼處理?」朱新泉笑道:「李副書記,縣裡中層幹部給你起了個外號叫李三高,看問題高瞻遠矚,想問題高屋建瓴,解決問題高山流水。你說咋弄,就咋弄吧。」李金堂盯著朱新泉看了好一會,寬厚地笑了笑:「這事還得大家一起幹。人心齊,泰山移。中午開個在家常委會,把調子定下來。來而不往非禮也。咱們一起和白記者打一場筆墨官司吧。地委要的十年發展材料,我看不用寫了,我們不是剛拍了一部十集電視片嗎?複製幾套,地區、省裡都送兩套。事實勝於雄辯嘛。連錦是個有發展前途的年輕人,先讓他在縣團委書記的位置上過渡一下,然後接你的班。中午正好把這個問題議議。幾個會我已經佈置了。你組織幾個得力的人搞個寫作班子,準備寫幾篇大文章。找幾個當年救災的典型事例,再拍一個備忘錄式的資料片,調子等幾個會開過了定。明天的會上佈置開縣、鄉、村、自然村四級受災群眾座談會,搞現場錄音,到時整理成錄音帶子報上去。這些事都等拜讀完白劍的文章後確定。中午你和連錦到我家吃飯,議議備忘錄的事。我還欠他一筆債呢。」朱新泉不解地問:「什麼債?」

  李金堂笑道:「我欠他一個媳婦。政協張主席的小女不是剛剛大學畢業分回龍泉了嗎?我看挺般配。」

  這一天,歐陽洪梅帶著劇團恰好從柳城回龍泉。

  李金堂用了幾乎一周時間,完成了反擊劉清松和白劍的一攬子構想:第一步,在事情尚未搞到水落石出時,逼劉清松離開龍泉,使龍泉上層對白劍文章的認識達到絕對統一。為達此目的,李金堂佈置撰寫一封群眾來信寄到柳城地委,反映龐秋雁和劉清松在近期合謀引進外資救活龍泉礦業時出現的經濟問題,希望能觸怒地委當書記。第二步,利用柳城地區的各種傳媒對白劍的文章進行批駁,同時逐級向上反映白劍利用報告文學泄私憤的目的,希望北京有關方面迫使雜誌社和白劍認輸。

  在這段時間裡,胡眉心中鬱積了幾十年的對李金堂的仇恨爆發了。也是一個月夜,胡眉去了歐陽洪梅那裡。

  歐陽洪梅仰坐在李金堂常坐的沙發裡,看著一言不發的胡眉道:「胡姨,以前你幾次來家,似乎都想和我說點個啥事,可一直都沒說出來。我媽早沒了,我又讓你照顧了三年多,我也一直把你當個親人看,洪梅有啥不是,你儘管說就是了。」一看歐陽洪梅慵懶華貴的樣子,胡眉心裡就有點怯,一肚子話一時間都尋不見了,囁嚅著:「小姐,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來看看你。」歐陽洪梅會心地抿嘴一笑道:「以後就別喊我小姐了,那幾百年的老皇曆了,現在還要翻它。你肯定有話,記得申玉豹第一次來的那天晚上,你勸過我趕緊嫁個人,還用『寡婦門前是非多』勸過我,咋能沒什麼呢?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關於我的閒話,心裡不放心?你只管說,洪梅不就是你的女兒嗎?說吧。」胡眉橫下一條心說:「說就說。李金堂不是個好人。」歐陽洪梅微笑著問:「他哪裡不好?」胡眉道:「他這個人記仇,四十年前,他像個小偷一樣,就站在這房子外面偷看你爸、媽和我唱《斷橋》,我罵了他,他就把我和富貴弄到鄉下受了二十幾年的罪。」歐陽洪梅低頭看看地毯,揀起一片紙屑道:「還有沒有別的錯?」胡眉口吃地答道:「沒,沒有了。」歐陽洪梅道:「胡姨,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當年全國有兩千萬人從城市轉到農村,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申請的。就算是李金堂把你們弄到農村的,這回你們回城,也是他一手辦成的。你們現在住的印染廠的房子,也是他給找的。我也是三十好幾的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明白。你們年紀大了,要多保重自己才是。你知道,這一條街的房子原來都是我家的,按政策,我還能把住宅之類的房子要回來。等忙過這一陣,我再要一處宅院,你們就搬進去安度晚年吧。」胡眉老淚縱橫,心裡道:小姐這不是中了邪嗎?勸她是勸不醒的。從衣裳裡摸出那封信,顫著哭聲說道:「小姐,你早長大成人了,胡眉老了,不中用了。你媽臨死前讓我保存這封信,二十多年了,我按她的囑咐交給你。我啥也沒對你說過,我啥也不知道,我只是個下人,一個老丫環。好吧,李金堂是個好人,又送給我胡眉一隻金飯碗的大好人呀。胡眉心都操多餘了,不該操呀。小姐,你歇著吧。念起胡眉老丫環侍候了八年少爺、少奶奶,念起胡眉老丫環在你媽死後陪你三年,別把我和富貴再攆到鄉下去,啊?」歐陽洪梅忙跳起來攔住就要出門的胡眉,「胡姨,你說的都是氣話是不是?洪梅不會說話,讓你傷心了是不是?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別生我的氣,這些年我的脾氣一直不大好,請你原諒。」胡眉艱難地笑笑,「小姐,我怎能生你的氣呢?也沒有這個道理是不是。胡眉嘴臭,看來這輩子也改不掉了。我該回去歇了。」

  歐陽洪梅關上門,拿起信封看了又看,才蜷在大沙發上撕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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