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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龐秋雁竟還有這樣一段傳奇,以前倒沒聽說過。劉清松不知厲害,這回八成要下西川了。又要看到一季紅花謝過,李金堂品嘗著幾年沒遇的極大滿足。再品柳城政壇近來出現的這則插曲,李金堂又感到一絲得意。玉豹雖也煩人,終究不入正道,歐陽心裡自然有秤來稱,不能不防,卻也毋須處心積慮。龐秋雁對劉清松,那是真戀,劉清松又是省裡掛了號的四代接班人,這齣戲會是個啥結局,難料。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不虛。這麼想著,一段悠遠的往事飄入了李金堂的思緒。

  在龍泉土地上流傳了千年的漢光武帝劉秀的語錄,實際上影響著李金堂活人的根本。這語錄是: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劉秀年少時,其志向也非高遠。一次,他隨朋友進京,遇上新朝帝王莽移駕。只聽鑼鼓大震、號角齊鳴,只見兩隊兵卒跑步向前,路人紛紛躲避,一官員威風凜凜立于街中,大喊一聲:「皇上起——駕————」劉秀看得眼熱,扯了朋友衣袖問:「這是何等官員?恁威風得緊!」朋友答道:「專司給皇帝開道的執金吾。」劉秀當即發願:「做官當做執金吾。」又一次,劉秀和朋友去新野鄉間遊玩,正是仲春,出外踏青者甚眾,鄉間小道為之阻塞。忽然,對面一群少女旁若無人,嬉笑著呼嘯而來,其中一綠衣女子笑聲如金鈴滾地,行走若青蛇曼舞,美不勝收。劉秀早避至麥田,又扯了朋友衣袖問:「此綠衣女子何人?」朋友答道:「乃新野新出美女陰麗華。」劉秀再發一願:「娶妻要娶陰麗華。」日後,劉秀起事登了大寶,帶來漢室中興,自己也用了個開道的執金吾,真的娶進了新野美女陰麗華。李金堂少年時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說,頓時感到呼吸急促,隨之對這遠古之事心馳神往了。

  李金堂十六歲那年,因巧遇孔先生,遂到縣城跟正做著歐陽恭良龍泉賬房的孔先生讀書,兼為歐陽家做一些閒雜。此時,李金堂已開情竇,尚未遇入眼美女。秋天,歐陽恭良帶著新婚的兒子歐陽春、兒媳慕慧娟回龍泉巡視。李金堂著著實實體味到了差不多兩千年前劉秀在踏青時被新野美女陰麗華的美麗擊穿了似的那種感受。慕慧娟本是省城一家著名戲班子的名旦。歐陽恭良為了慶祝歐陽家的四福居商號揚名三十周年,在省城總號舉行一系列活動,其中請這家著名的戲班子到家唱了五天堂會。五天堂會一過,公子歐陽春馬上成了這家戲班子的鐵杆票友。過了一年,歐陽春鄭重其事地對父親說:「不給我娶親則已,要娶一定要娶慕慧娟。」歐陽恭良與兒子鬥爭了一年,終於作了讓步,用十二輛小汽車擁著八抬大轎,把一個戲班子的名旦娶進了家裡。

  回龍泉後,歐陽恭良住在東城老宅料理龍泉商務,讓兒子和兒媳住在西城城隍廟街的另一處宅院。這個宅院後面蓋有一個戲樓。老歐陽酷愛聽戲,尤喜花旦一角,卻極力反對兒子娶花旦,實在有點葉公好龍。因父子分別住在城東城西,一日三餐又要同桌共進,這傳話的差事就落在小夥計李金堂頭上。

  李金堂第一次帶著兩頂轎子到城隍廟街喚少爺和少奶奶去老宅用晚飯,心裡對夥計們中間傳說少奶奶如何如何美麗不以為然。這幾天他奉孔先生之命到石佛寺收賬,回來時老宅只剩下了歐陽恭良和孔先生。剛剛走近院子,李金堂就被那金鈴一般脆亮的嗓音攫住了。他轉身對轎夫說:「你們不要靠近大門,就在這裡呆著。」獨自走到大門前,揚起了手,發現門沒閂,躡手躡腳進了院子。堂屋門緊閉著,門縫裡又傳出一個男人的唱段。男人的聲音剛落地,另外一個尖利的聲音又響了。李金堂聽出這是《白蛇傳》中《斷橋》一折,心生好奇,湊近房門,單眼吊線從門縫朝裡偷看。這一看,渾身立即打了個激靈。那扮青蛇的女子正揮著寶劍追殺許仙。許仙鼠竄一圈,撲通一聲跪在扮白娘子的女子面前,顫聲喚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只見白衣女子緊蹙兩道柳葉長眉,撲閃著淚光點點似怒似怨似愛似恨似悲似愁的杏眼,紅唇微微顫抖,慢慢抬起右手臂,一個蘭花指伸出,途中倏地變成一指,朝地上跪著的許仙的腦門兒點去,眼中那份情忽地全變成了恨,許仙朝後一仰,就要跌倒,白衣女子眼神忽又變得愛憐、關切,身子向前一傾,探出雙臂做了扶許仙狀,中途發現許仙並沒栽倒,再用一指點去,嘴裡吐出一句念白:「你這個冤家呀——」熱淚滾落,用衣袖掩面,腰身朝後一彎,踩著小碎步離許仙而去。李金堂被這女人幾個瞬間展示出的不重樣的美麗驚呆了。門突然間打開了,那個扮青蛇的女子卡腰罵了起來:「你是誰家的野小子?一點規矩也不懂!進大門為什麼不敲?」李金堂訕訕地搓著手,囁嚅著:「門,門沒有閂。」小女子朝外逼了兩步,「你還蠻有理嘛!這是你的家?你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偷東西呀你?」李金堂呆呆地望著屋裡正在脫戲裝的慕慧娟,好像並沒聽見小女子的話。慕慧娟走到門口,笑吟吟地看著李金堂說:「你是不是有事?」小女子冷笑道:「看他賊眉鼠眼的,不是個好人。」慕慧娟拉了一把小女子,「胡眉,你別把人家嚇壞了。你是不是聽見我們唱戲才進來的?」李金堂看見歐陽春也換好了衣服走到門口,把目光從慕慧娟身上拽下來,恭立一旁道:「少爺,少奶奶,老爺吩咐我來接你們過去吃飯。老爺說,今晚縣黨部劉主任、保安團陳團長都要帶著太太來回拜,讓你們早點過去和他們親近親近。我早來了的,聽你們唱《斷橋》正在興頭上,估摸時間來得及,就沒驚動你們。」歐陽春換著西服,看也沒看李金堂,嘴裡咕噥一句:「還是個有眼色的小廝,不讓人煩」。胡眉又丟過去幾個白眼,自顧說著:「一雙賊眼嚇死人,可煩著呢!」慕慧娟正幫歐陽春正黑蝴蝶結,說道:「胡眉!不許這樣待老家的人。」轉過身子笑吟吟地看看李金堂,「長得蠻機靈,辦事說話也在板在眼的。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來歐陽家做了多久了?」李金堂激動得心裡一顫,點頭弓腰答道:「回少奶奶,回少爺,小的姓李名金堂,今年十七,跟孔先生差不多一年了。」慕慧娟整好了衣服,說道:「阿春,這小李子看著怪順眼的,不如把他帶到省城家裡去。」歐陽春邁步跨過門檻,答道:「看看爹的意思再說吧。你喜歡的東西,不用和我商量的。」李金堂忙鞠個躬道:「謝少奶奶、少爺栽培。」胡眉冷冷說道:「這種人滿街都是,還用從龍泉往省城帶!你看看,一聽給個甜頭,連個尊卑都忘了,少爺要喊在先都不知道。少爺、少奶奶要出門,也不在前面引個路,立在堂屋作揖,人模狗樣當主人哩。這點規矩都不懂,到省城也只會丟人現眼的。」李金堂聽得渾身一冷,一溜小跑出院子忙把轎簾掀了起來。歐陽春、慕慧娟、胡眉主僕三人正要出院門,慕慧娟笑著問胡眉,「我看著怪順眼的小廝,你咋一見面就這般不耐煩他。就是老爺答應他去省城,家裡的活兒也還用得著富貴的。是不是為了這個?」胡眉這一陣可不是正和省城歐陽家小廝眉來眼去,一聽慕慧娟有意要帶李金堂回去,心裡又對李金堂生出一層惡感,又聽慕慧娟點破了自己的心事,忙說:「少奶奶哪裡知道下人們的心事,這種人我可見多了,只用看看他剛才夾在門縫裡的賊眼,我就知道他是那種人在井底卻整天想著吃天的人,這種人一得志,就會六親不認的。」一看只有兩頂轎,又沖李金堂說道,「我雖是個丫環,可我是歐陽家的丫環,出門也是要坐轎的。你是不懂這個理呀,還是咋的?」李金堂也不敢惱怒,賠笑道:「回少奶奶,回這位胡眉姑奶奶,小的怎不知這種規矩,只是聽說胡姑娘長得如一縷風,才抬了兩頂轎,讓胡姑娘在轎裡也能侍候少奶奶哩。」慕慧娟自小在梨園裡長大,一見李金堂這樣聰慧,一時忘了身份,伸手拍拍李金堂的腦袋,笑道:「難為你能這樣說話。胡眉,咱們走吧。」

  這一瞬間,李金堂在心裡默許一願:今生今世,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的女人。半個月後,歐陽一家離開龍泉回省城了。李金堂自然也討到了歐陽恭良的歡心,去省城只是早晚了。

  誰知沒過多久,李金堂參加了革命,走上了另一條全新的道路。幾年後,他娶了賢惠能幹又頗有幾分姿色的春英。十七歲發的那個願似乎早被他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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