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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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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深秋,剛剛榮升龍泉縣縣委副書記的李金堂再一次和十年前的少爺、少奶奶遭遇了。一天,秦江縣長找到了李金堂。秦江說:「社會主義建設高潮來到了,讓人振奮的事情很多呀。省政協歐陽恭良副主席決定把自己的全部資產公有後,最近又決定把他的寶貝兒子、兒媳和兩三歲的小孫女送到咱龍泉落戶,讓他們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這幾天他們就要回來了。你看怎麼安排他們?」李金堂怔了很久,才結結巴巴說:「一、一定要好好安排。」 幾天後,李金堂以縣委副書記的身份接見了歐陽春、慕慧娟、歐陽洪梅一家和一起來龍泉落戶的胡眉和張富貴夫婦。歐陽春到縣第一高級中學當語文老師,慕慧娟到縣曲劇團當演員,張富貴和胡眉被安排在縣政府當鍋爐工和資料員,兩家合住在歐陽家的老宅裡,都成了龍泉縣父母官李金堂的子民。這次接見給李金堂留下一個感歎:她為什麼還是這樣年輕、鮮嫩,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樣啊。 幾十年後,李金堂面對辦公室窗外那一片垂柳,對幾十年前的這個細節仍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慧娟看我的眼神為什麼那麼陌生? 在以後漫長的九年裡,李金堂從未放棄過十七歲所發的那個宏願。然而,他竟在這個女人面前寸功未立。一九六五年冬天,歐陽春患肝癌去世後,李金堂正準備改變策略對付這個不進油鹽的女人,還沒等他行動起來,慕慧娟就吞金自殺了。在那九年裡,李金堂惟一進行的謀略,只是在六二年把張富貴和胡眉兩人送回了張富貴的老家四馬橋。李金堂覺得這個難馴的丫環很可能會影響慕慧娟的判斷力,他覺得胡眉這人記仇,凡事只憑感覺,易壞大事。 張富貴弓著腰推著自行車爬菩提寺中學下面的漫坡,車龍頭東扭西歪不肯直著向前。後座上的胡眉喊道:「停住停住,讓我下來。你以為你還是當年背著我番強頭的富貴娃呀?」張富貴扶穩龍頭,扭過臉憨笑著看胡眉。半天不見胡眉動,張富貴問:「你咋不下哩?」胡眉嗔怪一聲:「人老了,眼也差遲了。我要能下,不早下來了?還不快抱我下來。」張富貴老眼左右一掄,這才騰出一隻手去攬胡眉的腰。胡眉又笑駡道:「人老了膽也小了,當年,少奶奶午睡,你也敢把我按……哎喲——」張富貴又想扶車又想攬胡眉,想著胡眉搭個勁就能跳下,誰知胡眉腿早坐麻透了,伸出雙臂壓過來,把張富貴壓個屁股蹲兒,車子朝另一邊摔倒了。一對老人相視一笑,張富貴說道:「你也不是六尺高牆頭一躥就下的騷狐狸了。」胡眉做一臉媚態,伸出指頭點了張富貴的額頭,另一手撐著地站起來,捶著腰跺著腳,抬眼望望半空的太陽,歎一聲:「你我都老了。」 張富貴扶起車子,拍拍褲子上的塵土,攆了幾步,扭頭問道:「這件事你打聽確實沒有哇?李金堂年紀和咱們也差不多,能和小姐有啥子不清白?」胡眉陰陰地一笑,「老牛吃嫩草,越吃越不飽,就我這早謝了的黃花,你不是也有興致、有力氣伸來拱一拱?再說,你能和李金堂的身體比?這事十成十是真的,第一次看見這個李金堂,我就看出來他是歐陽家的災星,你不知道,他夾門縫裡那隻眼那個亮啊。少奶奶躲閃了十來年,總算躲出個清白。誰知道山不轉路轉,小姐她——我不能忍心讓小姐叫這個惡人霸佔。」 兩人路過學校,看見幾百學生正在挖山平地。幾排嶄新的瓦房已經竣工,圍牆還沒修起。兩個老人從學校中間穿了出去。到了一個小村子,張富貴一屁股坐在一塊大青石上不走了。胡眉道:「只剩裡把地了,歇啥歇。」張富貴道:「我不想去,不想去見孔先生。一見他我總是有點怕。」當年,孔先生因事去省城,恰在老歐陽家撞破了張富貴和胡眉的姦情,嚇得張富貴尿了一褲子。胡眉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孔先生要是惡人,你我還能結為夫妻,早把你我攆在門外了。孔先生是好人,我才來求他下山勸小姐的。老爺家的事,孔先生能做一半的主。如今老爺、少爺、少奶奶都不在人世了,小姐出了事,孔先生得管。」張富貴垂下頭道:「不知咋的,我就是怕他呀。」胡眉丟了一個白眼,沿著石子路向山上爬。 孔先生這天上午在作畫。三兩筆已畫好一個鳥兒,再畫兩個鳥兒,把梅花點紅,畫就完成了。晦明法師本來是找孔先生下棋的,已等了一會兒,這時走過來看。看了就說:「先生的畫越發無了法度,隆冬梅上落畫眉,想得奇。只怕俗人不解。」孔先生掂起筆,拈去一根脫了的狼毫,一口氣吹過去道:「我也不大解。想這畫眉是春暖花開時的俊鳥,原不該飛落臘梅枝頭的,可一連三夢,都是這麼個夢法,有畫眉的啼鳴,醒來似還能嗅到梅花那一縷清淡的香。這就悟了個理。這鳥怕也分個雅俗,雅鳥畫眉喜梅花,原是尋常事,只是俗人看不見罷了。」晦明數念珠兒的手突然停住了,轉身就走。孔先生停了筆喊道:「這點時間就等不得?因怕氣斷了,再續總有點邪。再要不了一炷香工夫。」晦明道:「不是等不得,你有遠客來,是出家人當回避之人,又談出家人當避聽之事,只好告辭。下午再弈。」 孔先生作完畫,范光明校長和一位女教師來了。孔先生想起晦明方丈的話,心裡道:不靈,這次不靈。范光明把幾張宣紙放在桌上道:「舅爺,學校有點事想麻煩麻煩你。」孔先生笑道:「可別又逼我給你做大師傅,只要不是這類麻煩事,學校別的事都算不上麻煩。」范光明就說:「學校用那二十二萬,修了十二間教室,原先的教室空出的就做了學生宿舍。近來,全校師生一併動手,正利用業餘時間修小運動場。」孔先生做個手勢道:「別急別急,不是二十五萬嗎?咋又變成二十二萬了?」范光明道:「到手的是二十五萬,能用的就這二十二萬。」孔先生銳利的眼風就掃到了,接著就響了個鼻音。范光明趕緊解釋說:「舅爺你可別誤會了,光明雖窮,長這麼大也沒經了這麼多錢,可絕對不會挪一分錢私用。這三萬田副鄉長拿去用了。不不,不是田副鄉長自己用的。這三萬給他,雖有口頭約定在先,我還是心疼了好幾天。田副鄉長把這三萬塊給了五窪小學一萬五,蓋了六間新教室,前幾天下雨,老教室果真塌了。剩下的一萬五,作為鄉里特危房維修基金存著哩。一分錢都沒花到別處。」孔先生捋捋白鬍子,點著頭說:「該,該,這才沒枉我當了一次大師傅。找我啥事,說吧。」范光明說:「學校想請你題個校名做塊匾。」孔先生搖頭道:「不可,不可,我已算半個化外之人了。如今這題字的事,都留給官員了,雖留下遍地的邋遢字,倒也名副其實。你們還是請個官員題吧。金堂早年的字功底不錯,這些年定有精進,你們還是請他題吧。」范光明再三勸說,孔先生執意不肯。女教師笑著道:「孔先生是李副書記的老師,有老師不顯學生,這匾一定要讓孔先生寫的。范校長,你在這兒看著孔先生,我回學校帶學生來,讓孔先生聽聽咱全體師生的心裡話。錢是李副書記批的,可沒有你孔先生,李副書記能一次給二十幾萬?」孔先生一看再無退路,只好答應了。 「菩提寺中學」幾個字墨蹟未乾,胡眉已經走進院子。多年不見,孔先生已認她不出,疑惑地看著大搖大擺走進堂屋的胡眉。胡眉說道:「孔先生,我是胡眉呀。」孔先生忙笑道:「快坐快坐,老了,老了,我們都老了,老得都認不出來了。你從哪裡來?」胡眉答道:「小姐幫我們遷回縣城了,算是落實政策。富貴給一家公司守門,我呢,做個針頭線腦的小生意,能糊兩張嘴。」范光明一看孔先生遇上故人,和女教師抬著字起身告辭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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