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北方城郭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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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了起來,想著這個夢的意義。父親為什麼不說話?你是在鼓勵我嗎?你是在責怪我?你為什麼不表達你明確的意志?你和媽媽隨著一隻天鵝飛翔,就要到天國去了,這是為了和我見最後一面嗎?他們一直相信我,白劍想著。驀地,外面驟然響起一陣鞭炮聲,緊接著,一聲淒婉的嗩呐聲引出一片大哭。誰都能聽出來這不是一個人在哭,不是十幾個人在哭,而是成百上千人在哭。林苟生和幾個男客從大通鋪上爬了起來。林苟生歎道:「恐怕這是我平生僅見的最悲傷的一次葬禮了。小兄弟,你們白家這些孝子賢孫看來是真傷心呀。我真羡慕爺爺,我死時,要是能聽到三五個人真哭,也就死而無憾了。」白劍已叫這悲愴的哭聲浸染得不能自已,鼻尖一股接一股地酸著,沒有搭話。 白二十一慌慌張張撞進門來,喊著:「十三哥,十二哥,高四喜、高老十率高家上千人前來弔孝,怎麼辦?」白劍木木地望著堂弟,腦子裡一片空白。林苟生反應敏捷,爬起來喊:「快叫九爺,快叫九爺,高白兩家就要和好了。」白二十一退了出去。林苟生又驚歎道:「小兄弟,我真服了你們八裡廟。還不快穿了孝衣?把白頭巾纏上。」正說著,白九爺和白雲飛走了進來。九爺掩飾不住發自肺腑的喜悅,含笑說道:「這可是值得族史大書特書的盛事。十八,快喊眾孝子,跪出帳篷迎接。十三,你要去跪接那幅功高蓋世的挽帳,取來三叩九拜送到八哥靈前。」 林苟生走出院門,嚇得腳步定住了。眼前是一片耀眼的慘白,輕輕搖動著流滿了一條街巷,像是要流向無盡的遙遠。白劍扛著挽帳先走進院子,接著,白雲飛和白二十一各扛一聯進來了。一看那幅挽聯,再看遠處高家子孫,林苟生心中一凜:「是什麼力量促使上千人都彎下了高貴的雙膝?這決不是跪給老爺子的!那又是為什麼?」只見白九爺和高四喜手挽著手,穿過白家孝子留下的過道,跨進院子,慢慢走向靈堂。林苟生看見高四喜在靈前遲疑了一下,右膝跪在一隻蒲團上,又是一個遲疑,左腿才慢慢屈服在蒲團上。「八哥呀——」高四喜的聲音剛一放出,旋即被白家孝子雄壯的哭喊淹沒了。林苟生心道:「這個高家的頭人心裡在想些啥?」扭身看看門外陣營分明的孝子群,他感到了一股驅散不走的寒意浸透了整個身體,不禁打個寒噤。高白兩家長達三百年的仇恨,林苟生並不陌生,一個感覺越來越清晰起來:這是在演戲!小兄弟該怎麼辦?我老林又該怎麼辦?林苟生心裡第一次出現了另外的聲音。仇恨真的能消解嗎?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 九爺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滿面紅光,中氣十足地看著高四喜說:「四弟,送八哥的事,還要你多費心呀。」高四喜朗聲道:「分內的事,應該的。九哥肯定早有安排,該四喜做的,吩咐就是。」九爺道:「今日貴客很多,四弟在官場行走多年,多半熟人熟臉,你選幾個得力人,專把貴客盯好了。」高四喜道:「九哥你說就是了。」九爺又道:「客人很可能從五個門進寨,北門直通官道,理應隆重些,這裡到北門差不多一裡地,高白兩家各選青壯孝子五百,分兩班跪迎客人可好?」高四喜道:「九哥不用客氣。」九爺就挽著高四喜的手出了院門高聲喊道:「高白兩家孝子聽著,各派五百男孝子,分兩班通北門,兩米一個,客人來時跪迎;其它四門,兩家各派百人迎客;十班響器,北門留四班,其它四門各一班,餘下兩班守靈。」 九點多鐘,縣城的客人一批又一批地來了,帶著各式各樣的車輛,據禮單統計,上午共來客人二十八批計一百三十三人,收花圈十二個,挽帳十六個。最尊貴的花圈為縣委書記劉清松以個人名義派人送來,已安放在靈前最注目的地方。一個上午,白劍只是想哭。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哭得林苟生害怕,把他拖到屋裡臥床休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李金堂還沒有出現。白劍出去給那些局長科長鄉長書記敬了一圈酒,自己真想歇歇了。進了東廂房,林苟生跟了進來,像是在宣佈一個重大發現,神秘兮兮地說:「你發現沒有,都吃得心不在焉的,像是丟了魂。李金堂到底賣的什麼關子?要是只有劉清松一人送了花圈,他們恐怕都後悔走了這步棋。劉清松在龍泉差不多成了寓公,無事可做,在這些中層官僚眼裡,已經不是他呆不呆在龍泉的問題,而是離開的原因體不體面了,這時候跟了劉清松一步,前景有些不妙。事情明擺著,李金堂若不露面,他說沒說過要來弔孝查無實據,而劉清松的花圈已到,到底是跟李金堂呀還是跟劉清松,已經解釋不清了。不像熱鍋上的螞蟻才怪哩。你怎麼聽了無動於衷,起碼要表示一點同情心嘛。」白劍冷笑道:「又不是我加給他們的這種折磨。喪事出這種插曲,我感到很難過。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只能說明龍泉政治生活的畸形。大家都習以為常了,習慣了,也就麻木了。可憐他們沒有用,讓他們醒來,認清自己面對的現實才重要。這已經不是暴露一段歷史真相的問題,不僅僅是李金堂的問題了。不管怎麼樣,我要做。」林苟生思路也從具體的喪事裡跳了出來,現出一貫的面孔道:「我差點忘了咱們的大事。前幾年有句歌詞唱得好: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道呀在一道。」 下午,來自縣城的客人銳減。上午來的貴客等到三點多鐘,一個個都垂頭喪氣鑽進車裡走了。這種垂頭喪氣的表情放在喪事的大背景下,顯得十分和諧,並沒引起很多人的關注。只是高四喜也變得有點心灰意懶了,心裡不住地在嘀咕:這麼多的人都是捕個風兒捉個影兒嗎? 「婁阿鼠」和李玲騎著摩托駛進北門,立即引起一路的騷亂。兩人都常在電視裡露面,有些知名度。 李玲和「婁阿鼠」各在靈前磕了九個頭。白虹去拉了李玲起來,躲在一邊說了一會兒話,像是很熟悉的朋友多日不見似的。李玲看見白劍一人走進東廂房,放了白虹的手道:「我要找你哥談判談判,過會兒再和你說。」 李玲進來就把門掩上了,冷笑一聲:「好大的架子!到底是京城人物,眼大,我們這種小人物,進去一骨碌,就淹死沉底了。」白劍仔細辨認,又仔細回想,才記起原是見過的,還把一封信裝進胸罩測試過他的定力,很誠懇地說道:「真不好意思,我把你認作白虹的同事了,歐陽團長可好?」李玲莞爾一笑,「念起你還能記著我師傅的名字,我也不計較你把我給忘了。沒想到你們家還有這麼大的排場,孝子跪了幾裡地,把我這個從來不哭的,也染得知道什麼叫悲傷了。早知這麼大的場面,應該讓洪梅姐也來見識見識。我說你架子大,可不是為我自己的委屈。」白劍說道:「適當的機會,我一定去拜訪拜訪歐陽團長。」李玲道:「這還算有點良心。你知道我為啥磕九個頭嗎?你猜不出的,我自己三個,洪梅姐三個,剩下的三個是讓你爺爺保佑我實現一個心願。這個心願與你有關,現在你穿著孝服,我先不說。你這個人是不是到處都要留點情啊?」白劍很不自在,也沒反駁。李玲拉開門道:「你好好回憶回憶,你什麼時候攪亂過一個女孩十八歲的芳心。」丟下這句讓白劍莫名其妙的話,閃身出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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