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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九爺後面說的幾句話,白劍根本沒聽進去,他在想像著李金堂出現後的情形。

  八裡廟高家派了不少人,一直在注意著喪事的動向。高四喜挨了表妹夫周有才鄉長的一頓責駡,哪裡還有吃酒吃肉的心情,餓著肚子,帶一干人走小路從高家聚居的南寨門回了家。此時,白家的人正在飯場歡笑著卸大米和麵粉。高四喜一碗麵條吃了一半,就有三批趕來報信的人。第一個說:「四爺,不知啥單位,開個麵包車送來六匹上等白布,能扯幾千個頭巾,怕是客人不少。」第二個說:「四叔,水庫管理處送來一車廂的大鯉魚,我看起碼有八百條。看來白家是準備大待客哩。」第三個說:「四爺,又有人送來一車牛羊豬雞,你看咋辦?」

  高四喜把碗朝桌子上一摔,半碗麵條撒成一攤,「咋辦?涼辦(拌)。眼給我把細點,耳朵給我磨尖點。看看再說。」來報信的人絡繹不絕。「四爺,我讓小三過去看了,電影公司拿了十部新舊電影,讓白家選著放,白十八已經派人去整場子了。」「四爺,百貨公司送來二三十個瓷盆和兩匹黑布。黑布白十八已交給幾個女人拿回去做黑紗了。毛巾廠派人送來兩百條白毛巾。」「四叔,鄉里派人送來了四頂大帆布篷。白家準備把院子都蒙起來,裡裡外外掛一百隻大燈泡。」「四爺,縣糖煙酒公司送來二十箱白酒,十箱杏花山牌黃酒。」有人評價道:「日鬼的,白家這次大待客,竟不用花自己一分錢了。」高四喜一直不停地在屋裡抽煙,半截煙丟了一地,突然,他又掐滅一支煙道:「老十,你去把六成給我叫來。」不一會兒,一個面相實誠的中年人進了高四喜的家,背靠著門一站,謙恭地哈腰說道:「四叔,你有啥囑咐的?」高四喜笑眯眯地新開一包臥龍煙,抽出一根遞給高六成道:「你家小五近來改口沒有?」高六成打個哆嗦道:「四叔,看來只能動用老族規,把她沉了河算了。」高四喜嘿嘿笑著:「解放後這條規矩啥時候用過?想住班房呀?你疼小五,我知道。其實咱高家的老輩子,哪個不疼小五?小五在我孫女輩裡,長相拔梢,聰明伶俐也拔梢。如果不是她鬼迷心竅,非要嫁給白雲飛做填房不可,我也不會叫你管教她。」高六成一臉哭相,咕噥著:「四叔,不是我下不了手,老子打小子的法子我都用了,陳刺條子抽過,跪過磚頭,跪過瓦片,昏過好幾回,可就是不改口呀。」高四喜說:「那就算了。小五要嫁白十八,面子上是不好看。高家一個黃花大閨女,去給白家人當填房,這咋能行?不過,她要嫁,怕也攔不住。這樣吧,你讓小五去找白雲飛,問出縣裡到底有啥大事要叫白劍幹,再問出李副書記是不是真的要來弔孝,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白雲飛當了村支書,這人還不算丟到家。我等著你過來回話。」

  白雲飛當了村支書,一肚子打算都因高白兩家不和而無法落實,整天都企盼著高白兩家能團結起來。小五因為戀他挨打的事他也聽說了,心裡很灰,也更覺得兩家和解的艱難。忙碌了差不多一天,沒見一個高姓的成年人前來幫忙,心裡又灰了一層。因此,當小五派人叫他去說話,心裡很有點忐忑。一聽小五的問話,白雲飛感到喜出望外。如果這個葬禮能成為兩家和好的契機,前途不是立馬光明了嗎?高四喜出這一招,怕是想偷看底牌的。於是白雲飛就把白劍和縣委主要領導的關係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通。

  高六成讓小五把話重複講了三遍,這才去高四喜家彙報。高六成道:「白劍正準備為李書記寫本書,這才引出這麼大的動靜。白十八已經派人在白八叔的院子裡設置靈堂,準備學著電視的樣子,來什麼遺體告別儀式。聽小五說,明天縣直各單位都要派人來弔孝,都是國家幹部,不好讓人家磕頭,說弄啥默哀三分鐘。白劍會來事,連劉書記也拉掛著。白劍的表妹,劉書記上個月親自帶車接送到縣藥廠上班了。白劍口很緊,他媳婦和地區當書記的三女大學是同學,當書記三女去北京,就把白劍趕到別的屋,自己和白十三的媳婦睡一起。你讓問的,小五都問了。」高四喜就讓高六成回去了。

  高六成一走,高四喜一屁股癱坐在一張椅子上,口裡喃喃道:「看來有才鄉長不是日弄嚇唬我的。老十,看來你這個村長也不該辭。唉——自古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天命難違,也怪不得你我沒盡心。日他媽,日後花血本也要為高家養出像白十三這樣的人五人六的出來。這麼大的事,我也不好一人做主,你去把三哥、六弟、八弟、九叔、十二叔、十五叔請過來,咱們一起商量商量。」

  不一會,高家主事的八個人都聚在高四喜家了。高四喜一看人到齊了,站起來對三個長輩點點頭,含著熱淚說道:「眼下這個事是咋回事,我也不細說了。我已經把白家和縣上的關係都打探清楚了。縣裡甭管哪幫哪派,都和白十三講朋友,明天來弔孝的車,恐怕寨子裡的幾條街都盛不下。咱高家在上風頭呆了四十年,怕是要下來了。李副書記明天要來弔孝,劉書記怕也會有表示,白十八是個心裡做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黨組織拿捏完了。這幾十年,咱高家在上他白家在下,也是因為咱拿捏了黨組織。為這事,我把腿都跑細了,有才妹夫本來答應摳下來四個的,誰知白老八死了,沒摳成。白老八是個福星,是他白家的福星,用死為白家換來了印把子。如今靠選舉,是選不掉他白十八了。靠上邊,咱只有個有才,有才的小命還在上頭手裡拿捏著,能指望嗎?所以,咱只能認。我日他媽,咱高家出去的人咋都只能混個肚子圓呢?」高四喜說得慷慨悲壯,聽得七個人也都是一臉悲涼肅穆,沒有人插話。高四喜呷口冷茶,吐出幾片茶葉子又說:「從土改到現在,平心而論,咱做的事有些過火。土改鎮壓人,白家殺仨咱殺一個。五八年吃食堂,白家餓死的人也比我們多。評工分這些小事就不用提了。分田到戶那年,為爭好地,差點出了人命,上邊為咱撐腰,才擺平的。這些年,同是一張綢機,白家提留二百,咱提一百三;同是一張玉石車,白家交五十,咱交二十。這仇結得不算淺。若是強撐著硬頂,肯定頂不住,弄不好就是連本帶息一起還。三五年下來,高家的元氣就傷盡了。我琢磨一個主意,中不中用,說出來大家合計合計。一個中心意思:和,向白家低個頭,保證高家元氣不傷。兩個基本步驟:第一,利用這個和,要來一個副支書,一個村長,支持白十八的改革,等待機會;第二,吸取經驗教訓,重提那個啥子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修整出幾個好苗子。眼下正是個機會,利用白老八的死,把和的文章開個頭。」

  八個人議了一會兒,都覺得眼下只有這一條陽光大道可走。接著,就議和解的方式。本著隆重、實誠的原則,定下這麼幾件事:一、請五班響器,不多於白家,也不少於白家;二、白家請和尚做法事,高家就請四龍白雲觀的道士做道場;三、高家男女,凡夠得著向白明德叫啥的,一律披麻戴孝,白布由高家自購;四、做一大挽帳,再寫一聯,把和解的意思表達出來;五、所需費用,按高家可養家人丁均攤。八個人推敲幾個小時,確定挽帳上寫四字:功高蓋世,確定上聯為:三百載紛爭狼煙蓋因兄弟鬩于牆;確定下聯為:一萬年和平歲月皆由白公跨河去。

  高十五早過古稀之年,年少時讀過私塾,練就一筆好行草。饒是功力深厚,畢竟年歲不饒人,寫完這三十個字已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跌坐在圈椅上斷斷續續說道:「等墨幹後,找倆仔細小媳婦剪了,帳子做好後釘上去描出輪廓,然後再用墨塗上。今天怪,咋沒停電哩。」高老十說:「十五叔,電業局專門派人來查了變壓器,說這幾天一分鐘電也不停。」高十五歎口氣道:「白老八算是老年喪子,中年喪妻,少年喪父,歷盡人生三大不幸,沒想臨了得了孫子的濟,如此風光啊。咱沾沾白老八的福,看看電視。」

  高老十打開黑白電視機,龍泉電視臺正好播到《點歌台》節目。幾行大字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中華通訊社我縣籍記者白劍、我台記者兼編輯白虹的祖父、鳳凰鄉八裡廟村白明德先生不幸于今晨五時三十分仙逝,享年八十六歲。我台全體同仁為表示對白公之敬意,特在今晚點歌台節目播放我省著名曲劇表演藝術家歐陽洪梅領銜主演的經典哭戲《陳三兩》。」一屋老者看了兩遍都怔住了。過了一會,高老十說:「換不換台?」高十五道:「別講究了。聽說這個歐陽是綠翠玉的女兒,我看看有沒有她媽唱得好。」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大水,忽而渾黃,忽而蔚藍,忽而平靜,忽而湍急。白劍看見水面的遠處有個黑點在漂。黑點變大變圓,竟像是一顆人的頭顱。果真是一顆人頭,漸漸漂到了白劍的面前。那顆頭竟是父親的頭,還活著,睜著眼睛看白劍,臉上似掛著一絲怨怒。大驚之下,白劍不能動,也忘了叫喊,只是看著父親。父親的身體漸漸浮出了水面,他的兩手托著一具女屍,女屍垂下的右手裡死死地抓著一把稻穗。白劍大喊一聲:「媽媽——」人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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