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北方城郭 | 上頁 下頁 | |
一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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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一輛拖拉機開過來了,從上面跳下一個白雲飛。十幾個人圍上去,拖車上的幾個帆布篷。白雲飛看見了白劍,跑了過來,擦著汗說道:「十三哥,早上因要去租借這些帆布篷,就只跟虹妹說了,她中午錄了新聞,下午回來。」白劍一臉不高興,「雲飛,九爺他們要這麼辦,你也不攔一攔!這弄下來,要花多少錢!」白雲飛道:「錢不成什麼問題。各家已主動提出拿一百,有這兩三萬塊,大項上也就差不多了。」白劍罵道:「這是誰出的主意?你這個人怎麼一點腦子也不長?哪一家能有這一百元閒錢扔在喪事上?」白雲飛道:「完全是自發的,沒誰號召。有的拿得更多,這一百元的數是九爺定下的。」白劍喝道:「你是支書,就不知道這是浪費?就不知道這是胡折騰?」林苟生攔道:「你們兄弟倆就別爭了。這事雲飛也做不了主。白支書,我剛才又給九爺一萬,實在赤貧的戶,錢退給他們吧。」白劍不好再責怪白雲飛,伸出拳頭砸砸自己腦門問道:「告訴我,九爺他們還準備做些啥?」白雲飛囁嚅道:「也沒啥。以你的名義給八爺刻了一塊碑,再買四棵雪松,墓地就這兩項花錢,老屋早備下了。九爺讓請五班響器,說是白、高兩家本是五兄弟,後來鬧生分了,該每門請一班。這些都不算啥,我從心裡也贊成,現在都又興起來了。各家出了錢是出了錢,從晚上開始都要派人來做事情,也吃飯,加上每人的頭巾,也花個差不多了。八爺熬過了八十四的大關口,是喜喪,九爺說這樣也是熱鬧一番。我呢,提出請三場電影演。這都不過分。說起來,一個葬禮花三萬,是有點多。可均到兩三千人頭上,又很儉樸了。惟一拿不准的,是九爺要請菩提寺的和尚來做法事,這事還不太興。」 沒等白劍發作,一陣鞭炮聲響了。幾個人朝寨門方向一看,一輛北京130小卡車緩緩駛了過來,一個人站在車上,放著鞭炮。車停了,司機房跳下一個精精幹幹的小夥子,捂著耳朵躲閃過去,等鞭炮聲一停,大聲問道:「哪位是北京回來的白記者?」白劍迎了過去道:「我就是。請問……」沒等白劍問出來,小夥子搶上一步握住白劍的手道:「我是縣飲食服務公司的小王。聽說你爺爺白老先生病逝,我們公司張總經理叫我送來點東西表表心意。有應急的乾冰,還有幾箱飲料。明天張總經理要率人親自來弔唁。」白劍聽得一片茫然,挖空心思想了,也想不起什麼時候和張總經理有過什麼交情,只好笑著說道:「謝謝了,請到家裡喝杯茶吧。」小王道:「茶不用喝了,下午還要用車進貨。我們幾個進去給老爺子磕個頭表表心意就回城裡。」 白雲飛從車上卸下六大塊冰,十二箱汽水,四箱罐裝飲料,忙喊上禮單的登記下來,又去找小王問了張總經理的名字,也寫在禮單上。送走這批客人,白劍覺得這事有點奇,喃喃說道:「我從不記得認識這麼個張道龍。」林苟生說道:「世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是讓人記的,有的人是記人的。可能是你什麼時候的同學,你忘了人家,人家卻把你記死了。這份禮倒也闊氣,像是發達了,借這個機會和你敘敘舊的。」白劍將信將疑,也沒反駁。 幾個人正在搭篷子,又開來一輛三輪摩托。後座上跳下一個人,裝束像是一個電工,也直接呼找白劍。一問,才知是縣電業局的。電工說道:「我們梁局長聽說白老爺子過世,怕電不順手,派我來檢修一下變壓器,順便帶些導線什麼的。你們想放電影想幹啥,儘管安排,梁局長說了,在老爺子入土安息前,八裡廟的電一分鐘也不會停。」兩電工扔下扁兜裡帶來的兩大盤導線、一大盤豌豆粗鐵絲、一紙箱一百五十瓦燈泡、二三十個燈頭、電閘,馬不停蹄去檢修變壓器。白雲飛喜道:「雪裡送炭,雪裡送炭。這裡的電一天兩頭停,啥事都不好安排。我正想著去借幾個小發電機放電影哩。」老江湖林苟生已經嗅到些味道,意味深長地看了白劍一眼,道:「小兄弟,厲害吧,一缸又一缸人情叫你洗來叫你泡,硬的把你泡軟了,軟的把你泡化了,甜的把你整酸了。不夠鹹,加把鹽;不夠甜,弄包糖精倒進去。像一個風月老手侍候你,看你招安不招安。」白劍下意識地搖著頭,嘴裡說:「沒這麼嚴重吧。」林苟生一臉自信,說道:「這件事肯定是李金堂授意,你等著瞧吧,好戲連台,大頭在後頭呢!他要和你講和,用人情一瓢瓢潑你,潑得你啞口無言。」 果真是好戲連台。到中午吃飯時間,又來了幾批非正式弔唁的客人。縣麵粉廠送來二十袋共一千斤精製麵粉,縣糧食局中心糧店送來十袋一千斤黃河大米,縣水產公司送來差不多有一千斤的趙河鯉魚,縣養殖場送來宰好的一頭牛、兩頭豬、兩隻羊、五十只肉雞,縣紡織品公司送來白布八匹。這五個單位,只有養殖場和白劍有點瓜葛,因為白虹曾在那裡當了五年工人。 白劍意識到局面已無法控制,也無能力控制了。吃過午飯,他躲進東廂房間坐著喝茶。林苟生抹了油嘴,晃進來道:「小兄弟,到底是古風猶存的八裡廟浸泡出來的,滿腦子還流淌著那個禮義廉恥呀!如今興啥?興那個吃人家的嘴不軟,拿人家的手不短。他愛幹啥幹啥,咱愛幹啥還幹啥。用句時髦的用語,叫做絕對自由選擇。他搞這種苦情計,咱要良心上嘀咕,不正中他的下懷嗎?唉,老爺子生前不知做了多少善事,竟積了這麼大的哀榮,這一回,就給你落了個孝名。他願打呢,你就裝作不知,挨著就是了。這種溫柔的撫摸,求都求不來,難得這回糊塗,就糊塗一回吧。」白劍叫林苟生說笑了,歎口氣道:「這是把我放在火爐上烤,疼在我心裡,你自然輕鬆。」林苟生道:「我倒真願和你換換。情火烤出來,成了人幹兒也是渾身是情。按說老爺子新喪,不該這樣油腔滑調說話,大不敬。可道理不這麼說又說不明白。」 白二十一跑了進來,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十三哥。」白劍很喜歡這個堂弟,問道:「還幹你的團支書?」白二十一道:「高村長撂了挑子不幹了,我代理著哩。團支書早不幹了,我當副支書,給十八哥打打下手。」白劍遲疑一下道:「入黨了?」林苟生插道:「這不是廢話,不入黨能當副支書?!」白二十一問道:「十八哥讓我來問你,縣電影公司來人了,帶了十幾部片子讓選,你去見不去見。」白劍不假思索地說:「不見。你告訴十八,送東西來的都由他接待,我心裡煩得很。」 白劍正和林苟生閒話,白虹推門進來了,眼泡哭得紅腫,喊了一聲「哥」,又掏了帕子揩眼淚。白劍心裡也難過,伸手拍拍白虹瘦削的肩頭,心裡一下子想到那個連錦,嘴裡說道:「你一個人回來了?」白虹點點頭。白劍忍不住又問:「那個連錦呢?」白虹說:「他剛剛給縣裡拍了個電視片,有十集呢!前天李副書記看了樣片,給了很高評價。這兩天他忙得很,我就沒叫他回來。」這幾句話已經把她和連錦的關係講得明明白白,再勸她慎重、小心,已毫無意義。可一想到那個小白臉,白劍就感到一種撲面而來的生理上的厭惡,換個角度說道:「小虹,不要把眼光只放在龍泉小縣,這樣就會限制你的發展。你播的新聞我看過幾次,再經過專門訓練,以後瞅機會就能離開龍泉了。」白虹莞爾一笑,「哥,我是個沒多大志向的人,很容易滿足的。咱們家有你這根擎天柱,什麼都撐起來了,用不著我的。我剛才騎車進寨,見一個人,一個人就在誇你,說你可給咱八裡廟長了大臉了。」白劍冷笑一聲:「你以為這是多好的事?我沒為他們辦過任何事,為什麼爺爺過世了他們這麼用心?用心良苦呀。你還年輕,不懂得殺人不用刀的道理。」 「我快八十了,也不懂哩。」九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屋裡了,「你這些話我不愛聽。不管咋說,縣裡待你白十三不薄,待咱白家也不薄。人家來隨點人情,還不是看你白十三是個人物?九爺我看著你一天天長大的,見你這樣出息,我心裡那個喜呀。上次你頂著槍口上,保住了咱白家的兩個寨門,一下子白家就發旺了,這份功勞,白家男女老少都記下了。我想讓八哥風光,為的也是他養了你這麼個孫兒。這人,要知個居安思危才能久旺。人家大老遠開著車來送點心意,為的不就是見見你,讓你記下,你在這兒喝茶不見,我看不好。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人家有什麼惡意。你說說你的道道?」白劍早站了起來,感到這事無法對九爺說白了,低下頭道:「九爺說得對,十三考慮不周。」 姑父不知啥時候也在屋裡站著了,擺出一副老於世故的面孔說道:「小劍呢,聽九爺的沒錯。如今你是尊大神,聞見香火氣,要笑,這香火才會越燒越旺。你轉個冷屁股過來,香客不都叫嚇跑了?人家劉書記,正正經經的縣大爺哩,買你那麼大個面子,派了小汽車接小青去藥廠上班。這事讓我在村裡一直風光到現在。我喜種煙,不喜種棉花,往年村裡強壓著頭,不是還得乖乖種上棉花。劉書記的車一去,立馬都變了,村長還到我煙田裡看哩,沒見一株棉花苗,屁都沒放一個。瞧人家劉書記這事做的,那時你還在北京哩。趁著你爺爺的喪事,龍泉上下方方面面###持一些人,你走了,我們也能跟著沾光不是?我正準備賣了家裡的房,遷到八裡廟當個倒插門的老女婿,小青也不姓我的齊,姓你們的白。白虹、白青喊著也趕趟。白家在八裡廟窩了幾十年,這口氣定要出得暢快才是。」林苟生聽得一臉木然,嘴角像是藏個跳動的笑面人兒。白劍的濃眉朝中間動一下又動一下,沒表態。九爺咳了一聲道:「鄉里派人送了幾頂帆布篷用,又捎來消息說明天李副書記要親自來弔孝。你去陪陪人家。鄉里書記、鄉長待咱白家都不錯,這批黨員也都批准了,以後就走順了。高家的人連個腳尖也沒來蹦一個,咱們更要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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