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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隔兩天,高四喜又來了。周有才先說了:「多大的事,跑一趟又一趟的。不是我說你的,人家白家的人,就是比你們高家的素質高。志願書和申請書我都看了。人家的,寫得又長又水靈,一看就是動了感情。你們的,又短又乾巴,就這四份申請書還差不多。」高四喜囁嚅著:「他們是早有準備,活兒自然做得光亮些。」周有才有點不耐煩了,「那就等明年吧。明天一大早我要到縣裡開會哩。」高四喜只好告辭了。周有才從縣裡開會回來,高四喜已經在家裡坐著。「還是那事?」「咋不是那事。」「你讓我弄啥?」高四喜已經老淚汪汪了,「白十八這是有預謀哇!這一弄,白家的黨員就比高家的多倆。以後他一碗水端平,啥痕跡也找不到了。幹了幾十年支書,咱懂。別看只多倆,選支書票數就能過半。白雲飛沒大錯,就再也拉不下來他了。白十八這是反攻倒算呀!你想個法,把姓白的拉下幾個,也就救了姓高的幾千人。聽說他下一步要重新分地。」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白雲飛哪裡是分地,他是想把土地集中起來使用。他的想法不錯,鄉里已明確表示支持。人家七裡營的劉莊,地沒分,如今不也富得流油。咱們鄉的馬齒樹,人口跟你們八裡廟差不多,這幾年馬呼倫暗地裡攏到一堆兒過,也富成啥樣了?馬呼倫當了縣人大代表,又當了省勞模,多風光,多給鄉里長臉!哪像你們八裡廟,事多!」高四喜老淚縱橫了,「你不明白八裡廟的人都想些啥。你就答應摳下倆吧。」周有才老婆插話了,「有才,姐夫幾十幾的人了,沒有大難處,也不會掉眼淚豆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摳倆就摳倆唄。」周有才說:「好,我想法摳下來倆。」高四喜揩幹了眼淚,仍沒走的意思。周有才氣笑了,「下星期一定下開黨委會,你總不能一直在這裡等結果吧。」高四喜嘿嘿笑道:「妹夫,你已定了救人,救人就救徹底吧。摳倆打個平手,不如摳下來四個,高白兩家都剩四個,也沒讓你為難。」周有才搖搖頭道:「真拿你沒有辦法。那些年你要是一碗水不歪端,也不至結這多的仇。好了,我答應你。」

  星期一早上,周有才一開院門,高四喜已在門外圪蹴著。高四喜嘻嘻笑著:「我怕你大忙人,事多給忘了,趕來給你提個醒兒。」周有才也不好再責備,說道:「吃飯沒有?」高四喜說:「吃倒沒吃,不過不用吃家裡的飯了,來了幾個人,等會兒去你們鄉政府的館子裡吃點。」

  黨委會定在十點鐘開。九點半,周有才進了常富申的辦公室。這件事看來不辦不行了,高四喜帶幾個人在街上茶館裡死等,中午還要請周有才喝幾盅。周有才想先和常富申通個氣,省得常富申誤會了。剛把事情說清楚,王副鄉長進來了。幾個月前,王副鄉長因在八裡廟開槍逼人拆房,挨了個黨內警告處分,停職反省兩個月,這才剛剛官復原職,步子踩出的響動小得連兔子也驚不跑。他朝兩個主官點點頭說:「縣委辦公室陳主任剛才打了電話來,說八裡廟那個白記者的爺爺今早病故了。」周有才因還沒把事情談妥,心裡急,忙接道:「死了七老八十的人,與鄉里有啥關係!」王副鄉長訕笑道:「我不就是因為白記者才背個處分嗎?陳主任說,白記者正好回縣辦大事,要鄉里派人去看看。又說李副書記已定下來明天前去弔唁,縣直各單位都要派人去。」常富申站起來問:「沒說別的?」王副鄉長道:「沒說別的。」常富申看著周有才道:「那個事辦不成了,全部通過,把消息今天就帶過去,你說呢?」周有才道:「還有啥說的。我看得先派個人去瞅瞅,缺啥少啥,趕緊從鄉里拿。」常富申說:「那就開會吧,這件事也算個議題,沒多的有少的,鄉里總該表示表示。小王上次得罪了人,回避一下好,老周,明天你我怕都得露露面了。」周有才說:「有啥說的。」

  高四喜看見周有才走出鄉政府的大門,忙笑臉追了上去說:「酒菜都備好了,在那邊的三鮮酒家,你咋忘了。」周有才停下來,車轉身子道:「事沒辦成,咋能喝你的酒?」高四喜驚道:「常書記不同意?」周有才冷笑道:「哪一個我都舉手了,不舉不中。」高四喜臉上有了慍怒,「你答應的事,弄得我這老臉往哪兒放嘛!」周有才道:「你差點讓我跳了坑,八裡廟死了人你咋不早對我說?還埋怨我!」高四喜問:「白明德死了,關這啥事?」周有才哼了一聲:「虧你還是個老江湖,好了傷疤忘了疼!白明德是白記者的親爺!白明德的死把全縣都驚動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我和常書記還要去弔孝哩。」扔下呆若木雞的高四喜,獨自走了。

  白劍和林苟生回到八裡廟,免不了在靈前哭了一場。林苟生哭聲如鐘,震得滿寨子嗡嗡響,悲淒之狀,如喪考妣。白家族人感念一個外姓人哭得赤誠,不忍久聽,遂有兩個漢子過去架起林苟生去廂房歇息。白劍收住哭,站起來,揭了爺爺身上的白單子,見老衣還沒穿,疑惑地問:「衣服還沒穿?」九爺沉著臉說道:「女眷先出去回避。十三,你回來了,淨身之事別人就不好代勞。」有人端來一大盆熱水,擰了毛巾遞給白劍。白劍慢慢揭去白單子,像是睡去的老人赤條條地赫然現了出來。因久病臥床,白明德已瘦得皮包骨頭,兩條腿只剩一層皮包著腿骨頭,粗細已和胳膊相差無幾,胸部已無片肌塊肉,肋骨畢現,惟那一團陽物依然茁壯,似乎凝固著生命向死亡抗爭的全部悲壯。白劍不忍久視,拉了單子蓋了爺爺的下體,展了毛巾給老人洗臉。

  穿好內衣和中衣,九爺招呼一聲,白劍姑姑帶著女眷從裡屋魚貫走出,每人手裡各捧一件老衣,七手八腳、井然有序地穿著。穿羊皮夾襖時,一媳婦手腳忙亂,支老人後背的手伸遲了,老人向後一仰,面部似現一縷驚愕。九爺威嚴地嗯了一聲,「小心!別碰醒了他。」

  林苟生進了堂屋,摸出一隻綠翡翠煙嘴放進老衣的口袋裡,「爺爺,路上走好,到了那邊記著配個白金煙鍋,白金配綠翠,這就齊了。你走得太急,也沒托個夢給苟生,沒給你備齊。缺啥少啥,告訴苟生一聲,啊。」說得情真意切。九爺聽得感動,翕了翕鼻子道:「忒貴重了點。八哥一輩子儉樸,沒想到死了能用翡翠這種罕物。」林苟生抹一把眼淚道:「我和小兄弟終日在外奔波,沒有好好孝敬爺爺,這次再不表表心意就沒機會了。」說著,把一個黑皮夾子交給九爺道:「也不知該咋稱呼,喊一個大爺吧,這點錢算是苟生一點心意。天熱,要用錢的地方很多。」白劍忙道:「老林,你這麼幹我就不高興了。」九爺卻接了皮夾子,說道:「十三呢,你京城呆久了,也不要忘了鄉俗。你這位異姓大哥有這心情,我代表白家近兩千口人領下了。人心換人心,日後你這位大哥用得著你,你也要用心不就是了。」白劍一見這陣勢,知道這葬禮要大操大辦了,想了一下說:「九爺,天熱,我的意思是早入土為安,爺爺也不會忍心這麼多人為他的事累著了。」九爺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你回了八裡廟,就不是北京城裡的大記者,只是白家一個有出息的子弟。你有大事要幹,送八哥的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省得累倒了你,該你幹的事,我會叫你的。來了貴客你出來招呼一下,閒時就陪你這位大哥喝喝茶。我和十八已有過商量,這回送八哥,一定要送得風光。入棺前你先歇著吧。」

  白劍不好再爭,帶著無可奈何走出院子。院門外有個兩三百平米的大空地,是八裡廟的一個飯場。相傳,高白兩家經歷了李闖王血洗龍泉大劫,心有餘悸,吃飯不敢在家裡吃,都端著碗到外面,邊吃邊看通往寨外的官道,一旦發現風吹草動,也好逃命。久了,就養成了在外吃飯的習慣。幾個青壯漢子正在空地上栽樁子,白劍一問,才知道準備把這個大空地用帆布篷蒙成一個能防雨的大廳。白劍自言自語說:「要是像滾雪球一樣,將來難以收拾。」林苟生道:「因為你,白家翻了身,他們自然要借此機會表達表達自己的心情。你要不領,反倒落個便宜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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