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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林苟生突然捂了肚子,打了一陣啞語,拎了自己的手提包走了出去,意思是肚裡出了緊急情況。白劍左等右等不見林苟生出來,怕林苟生犯了什麼急病,就想去衛生間看看。正在尋思兩人都走了會不會引起酒店誤會,一個中年人推門進來了,大鬍子,頭髮黑亮蓬鬆、樣式很怪,朝白劍深鞠一躬,手扶琺瑯架金邊眼鏡,一口廣味普通話說道:「先生可是龍泉的林先生——他邀我吃頓便飯,便飯嘛,就是大便的便啦——我談了一筆生意,來遲了一步,十分抱歉啦——」白劍忙站起來,「先生請坐,林先生出去辦點事,我這就去叫他。」說著就朝門外走。中年廣東人一把抓住白劍,哈哈大笑。白劍一扭頭,林苟生手裡拿著假髮、假鬍子和眼鏡正沖他擠眼。白劍惱道:「你搞什麼鬼名堂!」林苟生到門外拎回旅行包,進來坐下說:「這種奢侈,我也是第一回。你還記不記得朱耷的《竹石圖》?這個耷字拆開正好是一隻大耳朵,又是豬(朱)的大耳朵,正好當下酒菜。你猜猜,那幅畫賣了多少錢?」白劍道:「一幅贗品,撐死了賣五千元。」林苟生得意地一笑:「十萬!一點風險沒有,還賣出一身快活。五千塊,加上一千五的本,這一頓飯就吃沒有了。在白天鵝賓館,碰上一個港商,以前打過幾次交道。這傢伙很黑。他一見我,就問有沒有貨。我就裝作不願和他打交道,一口咬定沒貨。他纏了我三天,我就對他說:『有幅朱耷的《竹石圖》,我想買,錢沒帶夠。』他知道朱耷的真跡帶出去是什麼價錢,二十萬美金。他問我人家開多少,我說二十萬人民幣。他動心了,要拉著我一起看貨,又是請我吃早茶,又要給我介紹靚妹子。又拖他三天,我告訴他約好看貨的時間和地點。我知道他怕我吃中間介紹費,當天下午就裝了病。他前腳一走,我就化了妝去了星河賓館。這畫本來把我都蒙住過,我就放開膽子讓他細看。最後,十萬塊賣給他了。怎麼樣?小兄弟。做這一行的,鑒定費收百分之十。那一萬塊錢不用你還了,外加請你這頓飯。」

  白劍說什麼也不肯這麼辦,忙說道:「不行不行!錢我已經湊齊了。」林苟生生氣道:「你是怕這些錢髒了你的手?我不想欠你什麼,正如你不想欠我什麼一樣。我也欣賞那個朋友親賬算清。你要賺少了,咱們還可以商量。要是真不收,咱就把九萬五千五當你面燒掉。為啥留這四千五?一千五是本,另外三千是今天的酒菜。這樣就等於你沒幫我鑒定。你這個人,有毛病,常在小事上搞些婆婆媽媽。當年在雞公山,大哥為了救我出來,命都舍了,這是啥兄弟情誼?我不是個慈善家。」

  白劍心裡道:「如果那天不點破這是幅贗品,林苟生撞上大行家點破了,說不定三五千塊他也出手。如果沒說這畫有二百五十年歷史,又是高手臨摹,林苟生也不敢心平氣和讓人家仔細辨畫,也賣不出這個價。這麼說這筆錢真的該拿?冉欣如今已徹頭徹尾商人化了,惟利是圖,把掙來的錢全部經管,不留點錢在身上,什麼事也不能幹。」裝作很隨便的樣子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林苟生仰天大笑,「這就對了,該是自己的,當仁不讓。按理呢,以咱倆的交情,我老林來了北京,又不是個拄棍要飯的窮朋友,你早該說請我到家裡坐坐了。你沒提說,說明你這個駙馬爺家庭地位不高。我老林也不爭這個理,手裡沒個活錢,這日子就更難熬了。」白劍暗自驚歎這闊佬眼睛歹毒,又想顧及點面子,笑道:「你判斷得一半對一半不對。是我的房子太小。」林苟生善解人意,說道:「這種有大背景的女人,老林也不敢見。羽毛未豐,也不用過分計較,只是要準備點私房錢。給你一萬,我還真覺著少了。為啥?」林苟生從包裡取出一幅畫,嘩地在白劍面前展開了,「因為這畫我又花三千塊從港商手裡買來了,下次去廣州,說不定又能為咱淨賺個九萬七。」白劍覺著不可思議,搖著頭道:「他花十萬買,怎麼能三千賣給你?」林苟生道:「也是天意。港商買了畫就買了,不該帶著畫在我面前炫。炫一炫也在理,可不該忘了我這個中間人。不提中間介紹費的事,還把價錢壓了一半,說是五萬買的,假惺惺說請我合適的時候到香港看看。我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媽媽的香港算什麼,盡出一些半瓶子醋的假洋鬼子。我對著畫認真看了半天,對他說了哭之笑之落款的時間不對,朱耷家的花花江山讓努爾哈赤的子孫給占了,哪有作畫時還落笑之的,這畫定是假的,又把你那天前邊說的添油加醋給他學說一遍,讓他離了遠處看。這一看,港商的臉皺成一個核桃了。我又說自己也有可能看走眼,讓他找個專家鑒定鑒定。隔一天,他又來了,說又花了兩千元鑒定費,鑒定出確實是件贗品,問我能不能找到大鬍子。媽媽的,早把我這個媒人撂過牆了,如今媳婦跟別人私奔了,又想起我來了,說不定還想咬我一口。你說這落水狗該不該痛打?我對他說,『老兄,你別疑心是我做的手腳,什麼大鬍子我根本沒見過,上次我們只是在電話裡談的,我的錢不夠,生意才讓給了你。你要懷疑我是他的托兒,咱們一起到公安局報案。』他這才說他還有十幾天的房錢沒交,回不了香港了。我也不客氣了,就對他說,你這幅假畫,市面上頂多賣三千,朋友一場,你把畫給我幫你處理掉,拿三千塊錢回香港吧。』小兄弟,轉了一圈,咱只花了盤纏、店錢,白白賺了九萬七。給你一萬,是不是嫌少些?」

  白劍再想那一萬塊,就很心安理得了,笑駡道:「你這個土財主,生意可算讓你做到骨頭縫裡了。你這麼急急忙忙來北京,恐怕不僅僅只是炫炫你的輝煌戰績,你總是老鼠拉木鍁,大頭留在後頭,亮亮底牌吧。」林苟生擤了一把蒜頭鼻子,「咱從來是心裡有啥說啥。你離開龍泉,連個話也沒留,我一回龍泉心裡可是那個上下不安。我心想,你要是一撂挑子,不是把一大群苦命的人兒都晾在樹杈杈上了,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再等幾個月,還不都曬成幹人片了。我來北京,是想勸你儘早回龍泉的。李金堂可真是成了精哩。劉清松太嫩,根本不是對手。上個回合折了一個龐秋雁,這一回又折進一個金貝子。這且不算,劉清松如今在龍泉又混了個諢號,全城上下都喊他『劉折騰』。礦業公司掛牌,把地區當書記請來剪綵,當書記帶了一群黨政要員,龐秋雁也回去風光了一把。風光就風光了,不該驚動那麼大,把所有的廠長經理、書記鄉長都叫去為礦業公司捧場,又讓師範學校的師生去影劇院填位置,還讓全城中小學停兩天課為當書記排節目,弄得全城雞飛狗跳。這不,前些日子麥飯石礦冒了頂,死十四,傷十二,撫恤金都花了七八十萬。礦業公司成了臭狗屎,成了劉清松的雞肋。前一陣子,礦上沒出事的時候,劉清松野心勃勃要重建縣城,開著順風車,搭車的自然多,聽說他第一次在縣常委會上占了上風,差一點就要動工了。礦上一出事,重建縣城的事也偃旗息鼓了。李金堂老辣,夥同王寶林抓出十個手工業十小龍,如今整個柳城都在捧馬齒樹的馬呼倫,有線廣播整天在喊共同富裕,整天在叫改革要立足中國國情、龍泉縣情。礦上出了十幾條人命,金貝子進了監獄,劉清松挨了個記大過處分。沒辦法,劉清松強撐著要在礦業上實行股份制,準備東山再起。李金堂手也沒軟,準備在縣商業系統的百貨大樓、貿易商場、紡織品公司實行股份制,和劉清松爭社會閒散資金。下一回合結局如何,很難預料。聽說李金堂也準備插手礦業公司,給劉清松舉薦了金礦礦長去礦業公司當臨時負責人。我看劉清松這一回還是凶多吉少。」白劍眉頭緊鎖著,喃喃道:「沒想到這一個多月,龍泉出了恁多的事。」林苟生繼續說:「你查大洪水的事難度很大,吳玉芳的案子,你不早點下手,遲了恐也難翻。媽媽的申玉豹上輩子怕是財神爺的乾兒子,路越走越順。前幾天他已經來北京了,要和一個英國商人做一筆價值一百五十萬美金的大生意,後天要在長城飯店簽字,預付金就有六十萬美金。申玉豹要是做成這筆生意回龍泉,搖身一變成了礦業公司和貿易商場的大股東,弄不好能當一邊的董事長,享受局級待遇,上邊要看重他的錢,搞個為賢者諱,再扳他就扳不倒了。」白劍哪裡不知這種後果,急忙說:「他的產品不是假的嗎?」林苟生撲哧一聲笑將起來,「咱剛賣了十萬的大豬耳朵不也是假的嗎?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商場就是個大魔術表演場,真假參半,申玉豹悟出了道道就該他發財,擋都擋不住。我想過阻止他的辦法,還帶了吳玉林和張雪梅等四個太陽村的人來。北京人海茫茫的,到哪裡去找申玉豹?玉林前天還去了一趟長城飯店,沒找到申玉豹他們,差點讓飯店保安當賊抓了。沒有辦法,他們只好又去上訪。後天上午,申玉豹就要在長城飯店簽約了,這個消息是我在縣裡他的公司埋下的耳目昨天告訴我的。你有沒有什麼法子阻止這件事?」白劍沉默良久,說道:「這事別說沒法辦,就是有法,也不能幹。你想想,申玉豹這回是為國家創外匯,我作為國家通訊社記者,能幹這種事嗎?」林苟生歎口氣說道:「國家還可以收一筆可觀的稅呢。這一層我倒沒想到。媽媽的奶奶的,申玉豹竟成了國家的大功臣了。你走後,我又弄到了六個鄉當年的帳目,我給你帶來了。」

  白劍拿到那疊厚厚的複印件,咬咬嘴唇說道:「文章我已經寫了大部分,剩個開頭和結尾,中間再把這些數據一加,這就齊了。《時代報告》已經看了部分章節,答應發第九期頭條,如今廉政肅貪正在風頭上,不能錯過這個良機。如果劉清松能幫個忙,八期說不定也能趕得上。」林苟生大喜過望,拉開皮包,從中抱出幾遝錢道:「這點錢算活動經費。」白劍推辭道:「你是不是懷疑我的文字功夫?用不著,用不著,裡面的編輯都是朋友。我不是說過了,他們正需要這種重型炸彈。」林苟生眼睛又瞪大了,「我要恁多錢弄啥?這篇文章要是能扳倒李金堂,我願意再坐十年牢。我的心你咋就不懂呢!你要再說個不字,我就要唱那首《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了。朋友歸朋友,這年頭朋友間沒這個潤滑一下,日久也要生銹的。」白劍只好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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