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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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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劍為了讓冉欣幫他搞到一份當年財政部撥給柳城地區救災款的文件副本,忍氣吞聲了二十幾天。參與一次倒賣進口汽車,參與一次倒賣汽油,夫妻倆合夥從軋鋼廠弄出五十噸鋼材轉手賣出,三件事掙回四萬多塊,冉欣這才把複印件交給他,並叮囑他:「寫完這篇報告文學,千萬不要再琢磨這種鬼點子了。如今正是掙錢的大好時機,你已經看到了,遍地都是錢。」 為了讓社裡派他到龍泉了卻這樁大心願,白劍這回在「兩會」期間十分賣力氣,寫了幾十則消息和十來篇千把字的小文章。這十來篇小文章大致談這些方面的問題:如今的工作中心要多生產麵包,有了普通麵包還不夠,還要生產奶油的、肉餡的,和三明治、熱狗、漢堡包這種世界快餐潮流接軌,儘快培育出自己的「麥當勞」;養豬養雞不能放鬆,另外要加大養牛的投入,因為牛排的營養價值高;只強調吃精神食糧,公民除了眼睛和耳朵十分發達外,其它零部件都將退化,眼睛和耳朵地位一突出,就會用過剩的精力窺探別人的思想,偷聽別人的私房話,然後相互告密,弄得全民都講存在主義:他人即地獄;人家日本十四歲的姑娘的體重比我們的姑娘重六公斤,身高長三公分,臀圍、腰圍、胸圍各長五、三、四公分,人家不但知道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浪漫悲劇,還能說出安娜臥軌自殺的原因一二三,我們的姑娘這時只讀像是一個作家寫出的同一個極美麗極浪漫極溫柔極夢幻的愛情故事,稍長幾歲一進現實就頭也破血也流,十七八歲就要說:中國的好男人都死絕了。這些小文章反響不錯,社裡上下都滿意,似乎在忽然間發現一顆新星。下一步求這個差事估計問題不大。羅一卿對這些文章評價四字:「淺入深出」。 這一天,羅一卿拉了白劍去旁聽模特兒訴出版社暨美院畫家侵犯肖像權案的法庭調查。聽了一個多小時,兩人準備到美術館參加籌備已久的中國現代藝術展開幕式。走出法院門口,羅一卿道:「是否可以做這樣一篇文章,這些女模特選擇了這個職業,是衝破了一道枷鎖,如今又訴出版社和畫家侵犯肖像權,是進入了一個怪圈。可以從社會文化心理方面進行分析。」白劍不以為然地說道:「浪費時間。這次糾紛,分明是分贓不均起內訌,和一般的經濟糾紛案沒本質的區別。那些作品你也看過,只能算作素描,還沒變成龍。把蟲不蟲龍不龍的東西排成隊拿出來展覽,本身就很滑稽。我們的美術家畫人體,很有點黑色幽默,十幾個學生老師對著一兩個模特畫呀畫呀。大畫家、大藝術家都不上這種大課。他們總是一對一地面對模特兒,從交流中找感受,人就畫得生機勃勃了。記得羅丹有很多模特兒,這些模特大都兼演情人的角色。羅丹不僅能看,還能摸,摸出真正的骨骼和心靈的激情。羅丹手裡拿著橡皮泥,等著模特兒出現純然天性的美的瞬間,然後把這些瞬間留著。老兄,你不是去採訪過美院的人體課嗎?你想多看一眼,不是怕別人說你想入非非嗎?哪個畫家要是單獨帶個模特去畫室,學院保衛科肯定要派個視力二點零的盯梢。劉海粟們當年畫人體惹出軒然大波,半個世紀過去,情況依然如舊。中國還沒到出現真正的人體藝術的時代,做這種文章沒什麼必要。」羅一卿不服氣,說道:「白劍,文章我還是要做的,因為公眾正在矚目這場官司,我事先打個招呼,文章裡要用你剛才的高論,你可別找我打官司。」 路上堵車,兩人趕到美術館,一場騷亂已近尾聲。一位畫家當眾掏出手槍,朝空白的畫框連開三槍。公安部門已出動大批幹警對美術館實行戒嚴,那個畫家已被帶走,起碼要交待一下開槍的動機和這支手槍的來歷。羅一卿後悔連聲,現場採訪了幾個目擊者、幾個圍觀群眾和兩個警察,在筆記本上刷刷刷地寫著。白劍扭頭瞥了一眼,只見羅一卿寫道:「俄爾,展廳大亂,有一裝束入時少婦……」白劍笑道:「像是你真見了一般。哎,中國真是一個等不及的國家,經濟上當年搞了個趕美超英,文學藝術這幾年也等不及了。我現在倒真想去看看王府井就要動工的麥當勞快餐店了。這種速度讓人恐懼。」羅一卿收了筆和本道:「王府井請老兄一人代勞了,我要趕回社裡發稿。」不等白劍表態,身子一斜,像一枚炮彈從人群的夾縫裡射向大街,手一揚大叫一聲:「出租——」 到了王府井南口,白劍內急,走進東邊的公共廁所。裡面擠滿了人,人群裡傳出兩個人的爭吵。「你爭夠三句,該交兩塊了。」「我要到市政府告你亂收費!」「兩塊五。最好找市委書記、市長。認得路嗎?我帶你去,免費。」「哪有這種道理!可以屙屎尿尿的地方不能吐痰。」「三塊。你告到中南海,也免不了這筆罰款。」白劍擠進人群,看見珠寶商林苟生正在一個便池旁站著,紅著臉準備再次反擊,忙過去拉住林苟生:「老林,交錢吧,這是規矩,再吵幾句就漲到六塊了。」林苟生面露驚喜,「小兄弟,真難找你呀。廁所裡不能吐痰,真是今古奇觀。」摸出一張十元鈔票,扭頭問白劍:「挖苦人罰不罰款?」白劍笑道:「暫時沒聽說有這條法律。」林苟生把錢塞給值勤的老頭:「不用找了,剩下的算小費,買幾瓶潤喉片潤潤嗓子,你每天吵十架,說的話頂個話劇名角了。」眾人哄笑起來。值勤老頭拿出一張五元一張一元的鈔票和兩張收據遞給林苟生,「本來挖苦人不罰款,我今天在班上,你挖苦我就算頂撞、妨礙我執行公務,再罰一元。這收據不作報銷憑證。」一看戲收場了,眾人都擠出廁所,四下散去。 林苟生捉了白劍的右手仔細看看捏捏,「謝天謝地,傢伙沒壞,還可以戰鬥。」白劍悵然歎道:「皮肉之苦倒是小事。他們拿走了我的記者證,用屎尿泡過,又用掛號信寄給我,那天一打開,臭了一間辦公室。羅一卿說這才叫名副其實的臭名昭著。這種歹毒,也只有龍泉人才能發明出來。奇恥大辱,奇恥大辱。」林苟生聽了很受用,把準備好的激將法藏在一邊,「君子報仇,十年不遲,咱們到北海那邊快活林邊吃邊談。早上我已經在那裡訂了酒菜,趕到通訊社找你,你們辦公室的小女子說你們上午可能去王府井。沒想到真把你等到了。」白劍也很想瞭解一下龍泉的動態,也不推辭。林苟生攔了一輛出租,繞道全聚德烤鴨店買了一隻半大烤鴨和一斤餅帶著去北海後街。 兩人上了快活林三樓雅座包間,涼菜已經上齊了。白劍掃了一眼,見都是上等貨,說道:「這一趟發大財了吧。」林苟生淡淡地說:「小財小財,不過夠咱兄弟用了。」說著,拿起桌上的五糧液把瓶子倒轉了細看。白劍打開一扇窗戶,開出一個完完整整的北海公園,楊柳吐翠、碧波含春、輕舟搖盪、白塔點睛,好一派北國京城風光。正在瀏覽這不期而遇的景致,忽聽林苟生狠巴巴地講:「是經理教你們呀,還是你們自作主張?我就怕你們疏忽,早上就交了三百元訂金。我們雖是生客,你們就不巴望回頭再吃你們幾頓?今天我們兄弟二人是專來品你們這五糧液的。菜量少一點不要緊,我倆都不是豬八戒投生。」女招待接了那瓶酒道:「先生不滿意這一瓶,我拿去給你換了。」 白劍看林苟生拿起換過的酒瓶擰開就倒,問道:「這第二瓶就一定是真的?」林苟生邊斟著酒邊說:「兩個人,他們不敢,人多了就難說。這種地方,吃請或請吃,人多了,五糧液喝出二鍋頭味道,也沒人說破。天下烏鴉一般黑,看這店的規模,做一篇酒文章,每年能淨賺十萬。」 吃著吃著,白劍感到今天的菜有點怪,盡往高檔上去了。什麼「套蒸飛禽」、「佛跳牆」、「火燒青泥豬蛋」、「龍虎鬥」都上來了,大都是尋常筵中罕物。想起還欠林苟生一萬元,白劍有點不自在了。正要說點什麼,女招待又端來一盤菜,菜名報的是茄子,白劍夾一筷子吃了,品半天才品出點茄子味,不禁問道:「這種茄子你吃過嗎?」林苟生笑道:「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年輕時看《紅樓夢》,很豔羨裡面的吃。沒條件,只好無數次對著方塊字過幹癮。今早來訂酒菜,忽發奇想,決心風雅一次,到操作間把《紅樓夢》吃茄子的一段背給大師傅聽了。果然是一級廚師,味道真不錯。」白劍正好找到說話的由頭,正色道:「老林,這頓飯最少要兩三千,我吃得提心吊膽的。能不能說說為啥請這頓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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