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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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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曾副社長料到白劍會來找他。白劍抱著一疊批件、材料、帳目進了韓曾的辦公室,韓曾馬上說:「你今天的任務艱巨,說服我支持你幹這件事不大容易。」白劍執拗地一梗脖子:「所以我作了充分的準備,盡可能說服你。」韓曾眼睛裡藏不住對這個部下的喜愛,朝椅子背上仰仰,「哦——真的是有備而來呀。當初H省大面積遭水災,我曾帶三個記者前去採訪過,只是因為特殊原因,沒去你們柳城。記得事後斃過幾個公社書記一級的幹部,抓了幾個縣革委會主任副主任。照理說,這一頁已經翻了過去。你覺得真有必要翻過這一頁再看一眼嗎?你又能看出什麼新東西?」白劍試著答道:「透視一下,可能就看見了病灶的位置了。歷朝歷代,對這個問題都追究過,答案都讓我不滿。如今流行的說法,不廉和貪似乎是商品經濟才帶來的副產品,這種觀點淺薄,同時又影響全域性進行大動作改革的決心。實際上這個問題很古老了,就像人類的歷史一樣悠長。原始社會,留下的文字太少,無從判斷那時部落首領們是廉是貪。後來的幾千年,這個東西總是不時發炎。這次洪水出現在『文化大革命』後期,就更能看出點新東西。至少它可以證明欲望和信仰的無休止的抗爭,不管是多麼合乎人性的信仰,它都無法根治人類的貪欲。」韓曾說:「你不要把話說得這樣抽象。我不是不懂,而是覺得你本來能將很難弄明白的事通俗地講出來,因為你要面對很多讀者。好,你說說你的準備情況。」 白劍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推到一邊,「當年的大洪水,H省有一千一百萬人遭災。事後,中央撥給H省的救濟款有十五億之多。龍泉是重災縣,得到的救濟款應不下一億五千萬。就我現在掌握的材料分析,約有一千萬不知去向。我就對這一千萬感興趣。」韓曾向前探了探身子,「你回去休假並沒有閑著。你有沒有把握做到言之有據?也就是說日後用不著給你擦屁股?」白劍答道:「我不針對某個人。我的目的不在尋找這一千萬。我想我能把握這個分寸,儘量不把褲子弄髒了。」韓曾又仰下身子去,「前天我陪英國客人又一次去了頤和園。現在誰都知道那是一支艦隊沉在那裡長出的一個皇家園林。有意思的是歷史學家和建築學家面對它時的情感。歷史學家說:如果把這園子變成軍艦,我們也許能夠打贏甲午戰爭,歷史就是另外一番筆墨了。建築學家說:這座皇家園林最能體現中國的園林建築風格,蘇州園林雖好,終究要露些盆景之氣。長城呢?應該說是民脂民膏鑄出來的,現在成了中華民族的一種象徵。可見,認識在變化,在流動。傷疤已經長好了,你何必要再去揭開了看呢?」 白劍力爭道:「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不瞞你說,前些日子我客串了幾天商人,很輕鬆就把錢弄到手的那種經商。早些日子我在柳城小報上披露過流傳在龍泉的『護商符』,體驗了幾回,我覺得我必須亮這一嗓子。你不同意,我還要把它喊出來。」 「我說不同意了嗎?」韓曾站了起來,「你呀,我早就知道會鳴一鳴的。阮籍雖然苦悶,卻能保全了性命,又做出一番大學問;嵇康動手就是《與山巨源絕交書》,正值英年被殺了頭。我一直弄不清楚該佩服誰。你呢?」 「關於嵇、阮二人,我沒多想該追隨哪一個。是的,阮籍能在無邊無際的苦悶中繼續生命,繼續他的詩文,很偉大很偉大。我想,嵇康就是活在今天,恐也無性命之憂。我更喜歡讀《天問》,那上面盡問些根本,問得無遮無攔、無拘無束、百無禁忌。我只是想做點實在的工作,提出一些問題,或者說把早已銹蝕了的問題磨擦亮些,供那些罕世奇才研究解決。記者,吃的就是這碗飯。」 韓曾慢慢搖搖頭,「你把我說服了。路條我給你開,不過,你還得在北京滯留一兩個星期。你的思路與別人不同,社裡有幾個大塊文章,我想讓你參與。既然你說服了我,我到時就管給你擦屁股。不過,你要記住:孩子只能由父母打罵責罰。點到為止,搞點中庸之道。你在龍泉挨打的真相,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僅此一件事,我就知道那裡是一種什麼現實了。我的人能是一個小縣隨便動的嗎?不過,要記住不要把蓋子揭得太大了,別弄得今後社裡的人去H省盡收些白眼。眼下你幹這事逢時,我才不便阻攔。其實,重要的是解決點實際問題。」 走出辦公樓,白劍忽然記起來申玉豹今天要在長城飯店和外商簽合同這件事。雪梅他們該不會去鬧出什麼事吧?要不要去長城飯店那邊看看?白劍猶豫著。 第二十二章 申玉豹一覺醒來,伸手摸住床頭上面鑲在牆壁裡的觸摸式開關,頓時,柔和的乳白把整個房間彌漫了。「香格里拉」,他在心裡默念一遍這家飯店的名字,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在省城的飛機場候機廳裡,申玉豹選中了香格里拉飯店作為自己的臨時別墅。他覺得這個名字別致,像是外國人開的一家飯店,又和馬克西姆住的長城飯店分居京西京東,這樣就有了距離。三年前,還是在北京,還是和這個馬克西姆做生意,為了省錢,申玉豹和隨從人員住在一個省辦事處的招待所裡,每次只能去北京飯店見住在那裡的馬克西姆,感到壓抑彆扭。事後,他把那次對馬克西姆作出三次讓步,歸罪於自己住的地方太寒酸。生意做成後,申玉豹去逛了一次天安門廣場和故宮。張翻譯告訴他,官員上朝,到了前門文官要下轎、武官要下馬,徒步抱著笏板或者如意,通過正陽門,穿過廣場,越過金水橋,進天安門和端門,然後到午門前等候皇上早朝。聖旨一下,文武官員必須低頭穿過兩排手持兵器的御林軍兵陣,然後踩著有佩刀侍衛站立兩旁的漢白玉石階,進入太和殿或者乾清宮朝見皇上。申玉豹學著古代官員走一趟,悟出了做大生意的一個竅門:要把架子拿起來,對方才不敢欺你。一見香格里拉,他滿意極了。想像著是個怪頭日腦的洋樓,一看蓋得像個城堡,兩邊牆上插滿了各色各樣的小旗,咋看都像個暴富的土匪窩子。我住進去不就是山大王嗎?住了進去,他讓張翻譯打電話給馬克西姆,要求把談判地點改在香格里拉。馬克西姆堅持要在長城飯店談,經過切磋確定先在香格里拉談好條件,最後在長城飯店簽合同。前三輪會談,馬克西姆每次都要抱怨北京的堵車,這讓申玉豹大為滿意。申玉豹堅持按美元預付百分之四十五,堅持二十天把貨送到上海港,馬克西姆爭了三次,終於作了讓步,同意二十天后在上海港接貨,同意預付百分之四十五的訂金。申玉豹在前幾輪的較量中大獲全勝。顯然,他把初戰勝利的功勞歸為當初毫不遲疑地選擇了香格里拉。 他坐起來,披了上衣,回想著自己和北京的八年交往史。第一次來北京,出了車站分不出東南西北,看見車站牆上掛的「小心騙子」的小塑料牌還莫名地感到兩腿發軟,一見到滿口京腔的北京人就自覺矮了三分。直到幾個北京人出高價買走了他的假翡翠戒指,他才敢直起腰身在北京的大街上行走。如今,他住在每晚三百八十元的套間裡,和渾身散發著狐臭氣的外國人做價值百萬元的大宗生意,心裡多次生出過到釣魚臺國賓館睡一晚的衝動。這種飛躍讓他感到了比性高潮還要強烈十倍二十倍的快感、悸動。再有幾個小時,他就能從馬克西姆手裡拿到六十七點五萬美元的訂金了。這一仗已經接近尾聲了,不能出現差錯。儘管時間尚早,他還是決定起床做好準備工作。 這個時候,三妞睜開惺忪的眼,看見一片乳白從申玉豹頭頂傾瀉下來,把一張極有棱角的臉扮得英俊無比,心裡不由得溢出一片攪拌著幸福汁液的焦渴,柔軟靈活的手禁不住朝申玉豹身上滑去。開始的幾個瞬間,申玉豹身心都沒作出任何回應。他能迷戀上三妞,很大程度依賴三妞這種經過千錘百煉得來的技藝。這種技藝如同鴉片煙一樣,曾經給他帶來過許多近乎夢幻般美妙的瞬間。三妞顯然把申玉豹的沉默當成了一種默許,手臉並用起來。申玉豹看著蠕動著的被子,身體裡卻蘇醒著另外一種欲念:做完這筆生意,應該進入另一群人了,要努力擠入政界,然後……他猛地從床上躍起,跳下床,用無比氣憤、厭惡的口氣指著三妞罵道:「日你媽,除了幹這種事你還能幹點啥!你是成心把老子的這筆生意攪黃了吧?」罵罷,也不管三妞作何反應,迅速穿好衣服,沖出房間,去敲幾個隨從的房門。回到套房洗漱的時候,三妞已穿得整整齊齊,一臉愧疚地望著申玉豹,似乎想認下這彌天大錯。申玉豹沒給三妞這個機會,摸著電動剃鬚刀,以毋庸爭辯的口氣命令道:「你在這裡睡覺吧,今天帶上你肯定倒大黴!」 申玉豹帶著一個會計、一個翻譯、兩個保鏢分乘兩輛皇冠出租車,十點二十分準時趕到長城飯店。下了車,申玉豹黑喪著臉說道:「這老外能聽懂中國話,把封你們的官名記清了,我喊一聲臉上要有反應。數錢的時候不要太過細,顯得小家子氣。沒問你們,都給我裝啞巴。」 整個簽字儀式,申玉豹臉上一直掛著高貴的靜穆,一眼也沒瞟那箱美鈔。馬克西姆從中找到了一種安全感,握住申玉豹的手說:「申總經理,上海再見。」申玉豹臉上微露詫異,說道:「馬克西姆先生,我已經訂了午餐。」馬克西姆笑道:「大使夫人中午要請我吃飯,下午兩點鐘,我還要出席另一個簽字儀式,失陪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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