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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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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半年,歐陽洪梅還是很少見到李金堂,李金堂沒日沒夜地領導著全縣的救災。兩人就是見面了,也沒多少時間,有時有了時間,又沒有了空間。一場大洪水把一切都改變了。歐陽洪梅隔了許多年想起那個隆冬,還能感到骨頭發疼。一場大雪接一場大雪下著,歐陽洪梅整日裡躲在被窩裡祈盼著指揮全縣五十幾萬災民過冬的李金堂無病無災。那個秋冬裡,李金堂幾次累出大病住進了醫院。這種時候成了歐陽洪梅最難挨的時光。她不能正大光明去醫院探觀李金堂。只有在這種時候,歐陽洪梅才會體味出她和李金堂這種關係的尷尬,和這種尷尬滋生出來的無法排解的怨怒。兩個多月過去了,李金堂沒露過面,正月初一上午,歐陽洪梅正一個人在宿舍裡打發難挨的孤寂,一個陌生的男人推門進來了,塞給她一個紙條說:「李副主任又倒了,十五天前去了地區幹校,他讓你多多珍重。」歐陽洪梅展開紙條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我從醫院直接來了幹校,尚無行動自由。這種狀況不會太久。記住我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咬緊牙關活下去。金堂無能,無法幫你了。」這個時候,歐陽洪梅尚且不知政治的險惡,對李金堂這些話不以為然,心裡道:「哼!太小題大做了,沒有你,我更清靜些。二十天前你都出了院,十五天前去的幹校,五天時間,也不來看看我。自私,太自私!」 一個月後,劇團被勒令解散了,罪名是右傾翻案風刮出來的,劇團演員和職工哪兒來哪兒去。桃花燦爛的一天,李大媽全家趕來為歐陽洪梅送行,她就要回到四窪的知青點了。李大媽含著眼淚死死抓住歐陽洪梅的手,拉著哭腔說道:「小姐,這日月到底是咋轉的呀,咋總是好人遭罪。歐陽姑娘,你就叫我喊你一聲小姐吧。那年春天,如不是你爺爺救了俺們娘兒倆,我早叫人販子買去當窯姐了。我在你家的印染廠當了三年工人,解放後這才成了工人階級,後來竟然當了管人的官兒。小姐,那天不是你去報信兒,我們全家又沒了。冬娃,燕妞兒,快跪下磕頭謝你歐陽姑姑救命之恩。」歐陽洪梅看見兩個小孩真的跪下了,掙脫著手道:「大媽,大媽,快別這樣,我就是多說一句話,咋能受得起這種大禮。」李大媽下死力扭住歐陽洪梅的胳膊,喊叫著:「磕,還不快磕,一人磕五個,爸媽你們倆還有奶,一人五個,磕!」兩個小孩果真一人磕了五個頭,完成了任務,嬉笑著去了桃樹底下揀那被風吹落的紅色花瓣。歐陽洪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嘴角一搐一搐的。李大媽突然就流出了眼淚,把歐陽洪梅的一隻手放在兩隻巴掌裡輕輕地摸了又摸,顫著哭聲道:「孩子,孩子,大樹倒了,你要護著自己呀,啊?孩子,這話本不該給你說白的,可是,可是,你終還是個孩子呀,想不到這人世的險惡,你看看你那眼,孩子呀,清靈得還和燕妞兒一樣哩。大媽就知道你沒遭過一天罪,大媽就敢說李書記是個好人。他是個待你好的好人呀!孩子,大媽別的就不說了,出門要找個伴兒,夜裡門戶可要看緊些。大媽真不忍把話說破了呀。李書記剛直,這次起來得罪了不少人哩。小姐,若是政策寬那麼一頭髮絲兒,大媽也好把你揉成一根針塞過去呀。再不濟,大媽一家五口,一人省一口,也夠你吃了。孩子,你早沒了親人,遇到啥事,就把大媽當成親娘叫一聲,叫一聲心裡就暖一分,就不至叫凍成冰淩棍兒。小姐,你要不嫌棄,就把大媽的家當成自己的家吧,啊?多早晚你回來,遭了多大罪,受了多大屈回來,大媽家的新棚子房就有你的熱被窩,大媽家的六丈鍋裡就有你一碗熱稀飯。」說著說著,已淚涕俱下,泣不成聲,擤一把鼻涕揩一把淚,扯著髮絲一樣細長易斷的哭腔喊著:「小姐呀,世道再難,不管出了啥事,萬萬不能走少奶奶那條路呀,啊?大媽還等著看你登臺唱戲哩……」 歐陽洪梅儘管聽得傷感得頭皮發涼,但還是沒能想像出來前面的路到底有什麼溝兒坎兒等著她邁,到底有什麼陷阱候著她去陷。不就是回四窪嗎?一年前我就在那裡自自在在地生活呀!這些話她沒說給李大媽聽。 歐陽洪梅並不知道關於她和李金堂的桃色新聞經過多人的創作和潤色,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她像一勺子水,被人從四窪知青點的水缸裡舀到縣劇團的水缸裡,縣劇團散夥了,這勺水沒用了,這回又舀回四窪的水缸。歐陽洪梅差不多這樣看自己這一年的經歷。 大洪水洗劫後的四窪,顯得滿目瘡痍。因四窪地勢稍高,東面又有個土崗,死於大洪水的男女只有十八人,仍顯得人丁興旺。仔細一辨,牛羊這些大牲畜已屬珍稀,雞鴨有一些,還都剛剛褪了茸毛,滿村子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生活照舊,太陽照常升起,只是感到一股子寂寞和清苦。青春的遊戲依舊,或許是因了劫後餘生的緣故,這種揮霍就顯示出了掠奪式的貪婪。歐陽洪梅平靜地接受著四窪的一切。對李金堂的那份遙遠的思念,使她從一種對比和回憶中獲得了一種充實、自豪和滿足。 有些東西真的改變了。歐陽洪梅在不經意的小地方發現了這一點。那些有了伴侶的男知青從前和她接觸無遮無攔,百無禁忌,如今個個都變得不苟言笑起來。便是如此,她還是從那些女伴警惕的眼風裡捕捉到了冷若冰霜、尖若刀劍的敵意,心裡不禁發笑:一杯杯白開水還真當成瓊漿玉液哩。也就主動疏遠了他們。到田裡幹活,歐陽仍是中心,只是那些早急得抓耳撓腮的男知青把請唱改成了點唱。「歐陽歐陽,情啊愛呀不解恨,唱唱那個露滴牡丹開才好。」「歐陽大小姐,弄個『拉拉你的手,親親你的口,咱倆一起葦子坑裡走』,給咱們難兄難弟解解乏。」「聽老年人講,有個小調叫《十八摸》,歐陽肯定會摸,叫她摸一摸。」歐陽洪梅覺著太鄙俗,就一兩天不開口說話。 「五一」到了,知青點開了茶話會。送走了公社幹部,董天柱回來看知青表演節目。樣板戲唱了幾段,大家都說沒滋沒味。有人說搞擊鼓傳花,誰逮住花,誰就上個絕的、解乏的、開心的。幾個前些日子遭了歐陽洪梅搶白的男知青,借機整治歐陽洪梅,接連兩次讓歐陽洪梅逮了花,歐陽洪梅唱了一首民歌《編花籃》、一首電影《上甘嶺》裡的插曲。鼓聲再息時,紅花又到了歐陽洪梅手中。女知青們先說話了:「歐陽歐陽,今天你運氣真好,連中三元,你怕是要三喜臨門了。」有人喊說:「不能讓她自選,她有一肚子唱不完的歌。」「給她點個難的,開開心。」一個精瘦男知青站起來道:「你們都不要難為歐陽,我出個謎,要是她猜不出,我就不搞這個英雄救美人了。歐陽,這猜謎是智力遊戲,一點也不俗,你要是猜不出,只能讓他們點著唱了。」女知青幫腔喊著:「歐陽,就他,語文從沒及格過,能難得住你?應下來,別讓這些小男人小瞧了咱們娘子軍。」歐陽洪梅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精瘦知青一本正經地說:「歐陽猜不出,你們可以幫她。都聽好了,謎底是個日常用具,一點也不難猜:『離地三尺一條溝,一年四季水長流,不見村人去提水,常有和尚來洗頭』。」話音剛落,已有男人偷笑起來。先有嘗過禁果的女知青紅著臉把頭勾下了,有人小聲罵道:「用這種法子整人,該撕他的嘴!」歐陽洪梅沒過去撕嘴,臉氣得發青,牙縫裡滾出兩個字:「卑鄙!」會場竟靜了。精瘦青年繃著臉,也不生氣,說了一聲:「算你猜對了一半,只要前半截全錯,要了後半截全對。」滿屋子人哄堂大笑起來。歐陽洪梅含著眼淚,罵了一句「下流」,起身離開會場。有人譏笑精瘦知青:「人家罵得對,你是下流,人家攀高枝,自然是上流了。」又是一番哄笑。精瘦青年冷冷說道:「我就是看不慣她一副聖女派頭。」 董天柱看了這一幕,心裡有了計較。 轉眼就要麥收了。歐陽洪梅在好心女知青的勸說下嘗試著重新和多數人打成一片。麥田裡,只要是能唱出口的小調,她都咬著牙唱了。有一天上午,歐陽洪梅正在唱,董天柱帶兩個背著長槍的基幹民兵跟著一個陌生的中年人來到現場。董天柱道:「劉副主任,這個歐陽洪梅唱『四舊』,群眾早有反映,以前我早找她談過,她狡辯說要我拿出證據。去年李金堂這個胡漢三殺了回來,保護了她。今天你看見個現行,你說咋辦就咋辦吧。」中年人背著手來回走著,「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是右傾翻案風的餘毒。這是個大案要案。把她關起來交待問題,麥子不要收了,政治第一,組織群眾學習兩天文件,提高政治覺悟,和牛鬼蛇神劃清界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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