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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歐陽洪梅被隔離起來了,關在大隊部隔壁的一間空房裡交待問題。第三天晚上,天下著小雨,董天柱手裡拿著一疊紙走了進來,朝門外喊道:「給我把門看好,這裡關著要犯,不准讓人走近。」歐陽洪梅感到一種危險正在步步逼近,退到那條板凳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董天柱。董天柱在桌子那邊的馬紮上坐了下來,放下手中的紙,笑著道:「你別怕,你想想看,我咋能害你哩。我今天來的目的是想救你,你要看明白了。」歐陽洪梅慢慢坐在板凳上,沒有說話。董天柱脫了襯衣,眯著眼看著煤油燈燈光裡的歐陽洪梅,齜齜牙說道:「一本《豔陽天》,我不知翻看多少遍,也沒全看,只看那個焦淑紅,我日他媽,真是迷上了。自從你來到四窪,我就不看這本書了。你比這個焦淑紅可不知強到哪裡去了。前年老子向你求婚,你裝瘋賣傻給老子來那一手,讓老子在四窪的知青面前丟盡了臉面。這件事我不跟你計較了,日他媽,我就是對你恨不起來。當然啦,那時候你是梧桐樹上的金鳳凰,也不好動你,你要找人殺我,起碼有十個八個二杆子願意幹。為啥?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啊。不是說男人死在美人的石榴裙下,做鬼也風流嗎?書真是個好東西,可惜我讀得少了點。我就等啊等啊,日他媽把李金堂給等來了。我真後悔,要是前年我膽子大一點,硬把你搞了,說不定你也就答應嫁給我了。還是李金堂厲害,想幹啥就能弄成。我想著這一輩子,和你再也無緣了,嘿,李金堂又倒了,這回怕是爬不起來了。他倒了,你要留在縣城,你這塊肉也輪不到我吃。我一個大隊支書到縣城,算個啥。嘿!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轉了一圈,又把你這棵小白楊栽到我董天柱這一畝三分地裡了。好哇。你媽的,要是你回來就和那些男知青睡,怕是又沒我的好事了。這群爛貨有不少敢玩命的,為睡個女人真丟了命,那就划不來了。偏偏你又要為李金堂守節,把他們全得罪了。也不怪你,你自小嬌生慣養,到哪兒都是眾星捧月的,自然不知道牆倒要靠眾人推的道理。你太吃尖了,太吃尖了不好,容易犯眾怒,眾怒難犯,這個道理咱懂你不懂。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他把桌上的一疊紙拿一下又放下了,「這是知青們寫的揭發材料,你沒想到吧?女知青我也睡過幾個了,有仨已經回城當了工人,還有倆我今年準備讓她們走。白饃吃慣了,四窪的紅薯稀飯難喝,所以啥法兒都能使出來,不就是一張嗎……你可以說我下流。日他媽生在這窮農村了,不是下流能是上流?好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今天來是給你商量一件事的。要是再提啥焦淑紅嫁不嫁給蕭長春,已經沒啥意思了。沒聽人說嗎?大閨女的奶是金奶,新小媳婦的奶是銀奶,一當娘就成狗奶了。前年你是金奶,我董天柱摸一下下一跪都不虧。如今你叫李金堂搞了一年,姑娘不姑娘,媳婦不媳婦,成個四不像,也就不值錢了。你就是現在願意嫁給我,我也不想娶了。好歹我董天柱也是一方人物,拾李金堂扔下的破鞋整天穿著,人家還不笑彎了我的脊樑骨?我不說你破鞋了,粗俗。這個事嘛,其實很好商量。」董天柱停下來,抓了兩張寫滿了字的紙就著油燈燒燃了,「看見了吧?你還挺靈光,到底叫李金堂薰了半年,知道坦白從嚴,抗拒從寬,一口咬死只唱這一回。可是,你看看這疊東西,三十多個人都揭發你唱了三四年,你能跑得了?那天叫你猜謎的寫得最多,竟寫你唱過《十八摸》,日鬼的心黑,打死你也不會學這種曲子,只有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才會靠這弄點賞錢。他恨你,肯定是你沒讓他聞到腥味,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的理兒嘛。人惡起來,虎狼哪裡能比。我要是都把它們燒了呢?我去公社彙報時就說,前些時候,群眾反映有誤差,你唱的都是能唱的好聽曲兒,只是不是樣板戲,因為大災之後麥子豐收了,高興,年輕人忘了形,一不小心溜出一段,正好公社劉副主任聽到了。我還能替你開脫,就說你本來不願唱,政治覺悟蠻高,是大家一致要求聽個鮮,你才唱的。由主動到被動,錯誤又減了一等。公社呢,大不了讓我回來批評批評你,教育教育大家,這事就過去了。其實,你唱得好聽著哩,這次回來像是唱得格外好了,人長得也更那個了。上頭不讓唱,也有不讓唱的道理。底下偷著唱了,還真能把大好形勢唱丟了?反正我不信。你這麼聰明,該明白這是個啥事吧。」

  歐陽洪梅知道躲不過今晚了,但還是希望能出現奇跡,怪怪地一笑道:「董支書,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啥事。你在我眼裡一直是個很正派很正派的好支書。」董天柱一聽哈哈大笑起來,「我們辦完我們的事,我照樣正派。李金堂睡完了你,坐在主席臺上,你能說他不正派?今晚你順從我,讓我了了這個心願,我當著面把這疊爛東西燒了,明天你就能回去住了,這事就算了。大熱的天,把你關這麼久,我還心疼哩。以後嘛,我叫你陪我,你別推三阻四,我保證第一個讓你離開四窪。捨得捨不得是一回事。凡是仙物,都有一股邪氣,不能久吃。李金堂一沾你,不是倒了嗎?」歐陽洪梅聽出來董天柱害怕李金堂,趕緊抓住這根稻草,「你知道我是李金堂的人,你就不怕他日後找你算帳?」董天柱聽得一怔,旋即笑了起來,「我不信他能三落三起。你把我的火煽起來了,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說罷,走過來就把歐陽洪梅抓住了,「你還是乖乖地脫吧,省得費事。」歐陽洪梅掙扎起來,忍不住大聲喊道:「救命啊,救命!」董天柱一拳打翻了歐陽洪梅,又一手把她提起,「你喊吧,這樣怪有味道的。天下著雨,大隊部又在村邊上,沒人來救你。」歐陽洪梅抓住董天柱的胳膊一口咬住了。董天柱再打一拳。歐陽洪梅又大喊一聲:「門外的大哥,你救救我呀——」董天柱突然間笑了,「你讓來富救你?他能救你嗎?他老婆剛剛成了我的人,要不憑他那熊樣能當民兵排長?他老婆日怪得緊,和我那個了,三天不讓他近身。我搞了你,說不定迷上了,他就能天天睡老婆了。這個賬他能算清的。」歐陽洪梅又挨一拳,再也不作反抗了。董天柱大感意外,還是沒有住手,把歐陽洪梅放到板凳上弓雖.女幹了。歐陽洪梅像條死魚一樣一動不動。董天柱提上褲子,伸手摸一把,放鼻子下嗅嗅,「狗日的真是狐狸精,三天沒洗澡,還有點甜香味哩。」董天柱想了一會兒,大聲罵道:「來富,你媽的偷聽個屁,進來。」來富進來了。董天柱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平,我睡了你的女人,這個女人是我的了,還你一次,省得日後你嚼舌根子。」來富沒動,有點怯,看也不敢看像死在板凳上的歐陽洪梅。董天柱生氣了,罵道:「你盡你媽的下軟蛋,城裡這些女知青,哪一個你都想,送你個你又不要。」來富鼓足一股勁,走過去,還沒挨住歐陽洪梅的身子,就轟然一聲泄了。董天柱罵來富出去,一手端著油燈,一手拿著那疊揭發材料,點著了說道:「你看著!我董天柱說話算話,把這東西燒了,明天讓你回去。可別想著告我弓雖.女幹你。前面我都說過了,這事不幫你壓下,就不是我一個人睡你了。你要告我弓雖.女幹,我立馬又能弄這麼多材料,整死你。怪得很,你那眼睛不敢多看。過兩天我就去給你要個招工名額讓你走。縣革委鄭党幹副主任咱熟。你也別想著自殺,你在這屋裡死了叫畏罪自殺。好好活著,你讓我董天柱了了多年一個願,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這一夜,歐陽洪梅伴著瀝瀝雨聲,心裡對李金堂生出了咬牙切齒的痛恨!不正是這個男人把她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嗎?如果沒有李金堂,董天柱敢這樣欺淩她嗎?她沒有想到死。

  半個月後,歐陽洪梅被通知到縣文化館戲劇室報到。這個結果讓知青點的女知青好生豔羨。縣文化館的職員都是幹部,在人們眼裡,自然比工人高了一級。歐陽洪梅提著行李回到縣城,在李大媽懷裡哭了大半夜。李大媽也不勸她,只是陪著流淚,粗糙而蒼老的手在歐陽洪梅的後背上摸呀摸呀。還用問嗎?不用了。

  戲劇室只有兩個人。室主任是劇團的老編劇,一見歐陽就說:「回來了就好,能回來就好。要是縣裡沒有了你,以後這想唱戲也唱不起來了,我寫著也沒勁頭。你總算歸隊了。熬一熬,等一等吧,群眾總是要看戲的。」歐陽洪梅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老編劇指著在角落那張辦公桌前坐著的瘦小青年說:「該給你們介紹一下,小桂,桂雁生,一個月前調來的,寫了一些快板書。這是歐陽洪梅,去年當過演員,戲唱得好。」桂雁生站了起來,彎成一隻蝦米,朝歐陽洪梅點點頭,訕笑著:「我看過你的戲,認得的。實際上我只寫過兩三個順口溜,只在廠裡演過。把我弄到這兒,我還不知道該幹些啥,能幹些啥哩。」歐陽洪梅還是笑了一下,瞥了桂雁生一眼,沒記住這個男人有什麼特徵。老編劇好像猛然想起了什麼,站起來道:「洪梅,你家房子沖毀了,你還沒地方住吧?」歐陽洪梅答道:「我暫時住在李大媽家。」老編劇道:「小桂,把你隔壁那間小屋騰出來,東西挪到辦公室,就讓歐陽暫時住下。吃飯嘛,買個小煤油爐自己煮。飯總是要吃的。」

  這樣,歐陽洪梅和桂雁生就成了鄰居。住了十來天,歐陽洪梅對桂雁生的歷史知道得十分有限,只知道他家在農村,後來招工進了工廠,二十七了,還沒成家。桂雁生從不主動和歐陽洪梅說話,總是歐陽問一句他答一句。有一次,桂雁生主動來到歐陽洪梅的屋裡,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出去買點下面的菜,用不用幫你捎一把?」歐陽洪梅就覺得桂雁生實誠、善良。

  日子好像安靜了下來,安靜得只剩下麵條和小白菜,安靜得有點怪怪的。沒安靜幾天,一個人的出現幾乎把歐陽洪梅逼得走她母親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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