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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不一會兒,李玲抱了一二十枝桃花和梨花回來了,嬌喘吁吁指著梨花道:「洪梅姐,這梨花已經開敗完了,桃花還在含苞哩,不如不要這梨花了。這桃花不正象徵著你的十八歲麼?」歐陽洪梅沉吟道:「都要吧,梨花敗了更好,我如今不正應了那句殘花敗柳嗎?我是啥樣,包也包不住。正放的梨花,潔白無瑕,十八歲那年秋天,我就不配了。」李玲發現歐陽洪梅面帶異樣,不敢多問,只是說:「我去找一張做佈景的金光彩紙包了。」歐陽洪梅解下了剛才為了示範方便束頭髮用的白絲手帕,紮好桃花梨花,「你快去快回。」等李玲走了幾步,又叮囑道:「話別說多了,就是去看看,問候一下,沒別的。」李玲笑道:「知道了。剛才講的都是隱私,受法律保護。」

  歐陽洪梅在舞臺上立坐不安地等待著,想起《紅樓夢》裡寶玉和黛玉送舊手帕的事,兀自又感到臉熱了起來。不知哪個男演員扯著嗓子在後院吼了兩句流傳在杏花山一帶的情歌:「難挨那個光景唉——是春夜那個長,小妹那個苦心唉——只是盼那個郎」,驚得歐陽洪梅腦袋左右擰轉了兩轉。等得度日如年似的,不由得踱出舞臺側門張望,一群在院子裡小憩覓食的灰鴿子撲棱棱從地上飛起,在房頂上打個旋兒,帶著一個悠長的哨響遠去了。

  李玲懷抱著花束回來了,很有點喪氣地說:「那個妙清說他前天晚上對他妹妹和電視臺的連記者發了一頓脾氣,帶著傷回北京了。」歐陽洪梅呆傻在門口。李玲又補幾句:「妙清說白大哥那天夜裡回去時說的是遭人暗算的,用麻袋包了他的身子打,不知為什麼後來傳成了他管別人閒事叫人打了。我想管閒事頂多挨一兩拳,不至於擦傷就用了半瓶紫藥水。」歐陽洪梅神色大變,眼神迷亂起來,取下手帕,把梨枝桃枝朝地上一摔,也不跟李玲解釋什麼,怒氣衝衝出了院子。

  回到家裡,歐陽洪梅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硬生生地說:「你馬上來一趟。我不管你還有什麼要緊事。對,馬上來。什麼事?我要死了,這還不關緊?」放下話筒,歐陽洪梅喘了一會兒氣,癱坐在沙發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串淚珠無聲地從兩個眼角汩出,滾入雙鬢。

  能有膽子打白劍的,除了李金堂還能有誰?難道他真的要把所有和我歐陽洪梅有關係的男人都斬盡殺絕嗎?這實在太霸道了!

  因為這次受害者是白劍,是歐陽洪梅珍藏了多年、已經變成無法替代的一片風景的初戀,歐陽洪梅的內心出現了大幅度的傾斜,很容易找回了多年以前對李金堂這個男人發自肺腑的仇恨。

  第十六章

  許多年以後,那段痛不欲生的生活還常常化作噩夢伴在歐陽洪梅左右,揮之不去。在那些難挨的時光裡,歐陽洪梅很多次把李金堂恨得咬牙切齒。

  這種恨開始的時候竟生長在對愛的期待裡,很有點莫名其妙。為什麼在那樣蜜甜的日子裡,心底裡會生出恨的萌芽,那個時候的歐陽洪梅始終想不明白。

  後來,她知道了恨有不同的種類,就像春天的花一樣品種繁多。再後來,她又知道愛恨又可以相互轉化。再再後來,她知道恨像個藍精靈,有時不知從哪裡來,有時又不知到了哪裡去。

  那個漫長而短暫的春天,留在她記憶裡的很多很多,又很少很少。多的是那種隱秘而騷動,少的是那種恬淡而坦然。那短暫的春天裡,李金堂是一位無可挑剔的偉丈夫。那個漫長的春天,李金堂只是一個無法把握的遊魂。再次複出的李金堂,已經作出了今生今世經營龍泉的決定,利用春耕備播的間隙,一寸一寸地熟悉他既得的版圖。歐陽洪梅總是長時間地獨處,感覺少婦的閨怨。初夏悄無聲息地來臨了,也帶來了雨季。這雨把生活下得越來越瘦、越來越單一、越來越沉悶,最後下得只剩下了雨、雨,還是雨。連日的陰雨,把歐陽洪梅的生活擠壓得只剩下院子上方那一片明亮了。伴著雨聲,心裡只剩個等待,等待著李金堂的到來。只要他來了,這生活就是再單調到連雨也沒有,歐陽洪梅還會擁有一份充實的希望。李金堂什麼時候走出家庭,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沒考慮是基於不用考慮不用她考慮李金堂會去考慮。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相愛了,有房屋有糧有戲有書法,這還不夠嗎?生活只剩下了等待,生活就變得像一張冷雨浸過烈火烤過的脆紙。幾天都沒見李金堂的人影,歐陽洪梅心裡對這個男人生出了第一縷恨。或許這個恨字還不能單獨立戶,前面應該綴著一個碩大的怨字。而這怨叫怨,不如稱作等待落空後的臨時填充物。有一天傍晚,李金堂穿著黑雨衣,像個幽魂一樣被那夾雨的風吹進了院子。人瘦了、眼紅了、鬍子長了、頭髮亂了,人形變得簡直不敢相認了。歐陽洪梅辨出這個遊魂就是那個十幾天來愛與恨澆鑄的等待後,像瘋子一樣抱住那個如茅草疙瘩一樣的頭顱狂吻起來,那一縷怨恨馬上就像半盆子肥皂泡沫一樣隨著嘩嘩的雨水流走了,空下的那方空間瞬時被奔騰而來的情欲充滿了。李金堂愛憐地拍拍她潮紅的臉,愧疚地說:「小梅梅,很對不起你,我還不能久呆。全縣收下的麥子大半沒打,打出來的一小半已經長芽了,不想點辦法,全縣五十七萬人吃啥?晚上還要開會爭吵,我得豁出去了。趙河已經爆滿兩天,清涼河已有幾處決了堤。我感到要出大事,要出大事。龍泉經不起這樣的雨,我一定要說服他們組織群眾早點轉移,再打倒我也要這樣做。五八年我不該拆了一半城牆,不該不聽孔先生的勸阻。我要說服他們佈置東城群眾組織起來,那幾年修的七座水庫都不保險,有三個就修在縣城的頭頂上啊。小梅梅,我心裡怕極了。你什麼也不要帶,晚上搬到西城劇團那邊和女演員住一起吧,住一起吧。」說罷,又被夾著大雨的風刮走了。歐陽洪梅呆坐了一會兒,收拾幾件換洗衣裳,連門也沒鎖,傘也沒拿,匆忙沖出家門。路過街道辦事處李大媽家,歐陽洪梅闖進去,對著發愣的老太太,顫著聲音說:「大、大媽,水庫保不住,快向西城轉移。這城要被沖掉一半。」扔下一家依然發愣的男女,又沖進雨裡。

  當天夜裡,大洪水來了,半個龍泉城毀掉了,歐陽洪梅家的院子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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