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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申玉豹帶著渾身的通坦、渾身的快感,繼續沿著青松路往前走。踩著自己出的錢鋪成的寬闊明朗的大街,戲弄像連錦這樣在電視上頻頻露面、平日裡趾高氣揚滿大街行走的城裡的上等人,申玉豹感覺無比的好。仿佛腳下踩著的不是混凝土結成的路面,而是「小澤征爾」她們這幾個經他金錢魔術完成農轉非質變性飛躍的女人的肚皮。在這樣一種鬆軟的快感裡,用一種下流的口氣戲耍著城裡人脆得一碰就碎的自尊,這是怎樣的風光呵!這一天,完全可以看作申玉豹人生道路上一塊碩大無朋的紀念碑。在李金堂面前卑躬屈膝太久了,今天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下了。倏然間,他記起了李金堂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也曾經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以前怎麼就沒留意這一點呢?這個在龍泉縣可以呼風喚雨的神話般的武夫,原先被罩在一個金光四射的器皿裡,在申玉豹的心目中,他像神一樣的威嚴,凜然不可侵犯。他是權力的化身,是法律的化身,是一切一切的主宰。天哪!從來都把他當守護神一樣看待的,今天他竟也露出了膽怯!申玉豹完全被這種全新的感覺和第一次發現攫住了。連錦是小白鴿白虹的男朋友,白虹又是冷面殺手白劍的親妹妹。白劍能讓李金堂頭疼,白虹自然也能讓白劍頭疼,小白臉連錦當然會叫小白鴿頭疼。今天戲弄了連錦,不就等於耍弄了李金堂嗎?這個聯想很快讓申玉豹得出一個嚇他一跳的結論:李金堂也怕我申玉豹!他為什麼怕我呢?是錢,決不是什麼其它東西!我蹲了大獄,對他沒有任何好處。腦子裡演電影一樣閃過這樣一串場景:去年他從拘留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李金堂家裡,給李金堂下了一跪,感謝李金堂的搭救之恩。他哪裡是在救我,是救他的一百多萬哩!而我卻給他下了一跪,真是丟人呢!李金堂比我更怕這個白劍,白劍回不回來,就不再關我屁事了。有一些事情他暫時想不通,譬如李金堂沒做生意,沒有幹過坑蒙拐騙的勾當,從哪里弄來這一百多萬。

  不知不覺,申玉豹走到了縣影劇院門前。抬頭朝宣傳櫥窗望去,歐陽洪梅抑鬱深邃的目光正在朝他注視。申玉豹稍有遲疑,還是邁步走向櫥窗,隔著玻璃,和照片上的歐陽洪梅對視良久。想起自己從前一見到這個女人就渾身直打哆嗦、語無倫次、自慚形穢、走起路來怎麼注意都是一順兒,申玉豹心裡又難受起來。又呆立了良久,申玉豹在心裡小聲咕噥著:「沒啥特別的,一個鼻子兩眼,不比別個女人多長了一張!我咋就那樣怵她呢?」

  一種小獸在申玉豹胸中慢慢生長著。一種全新的欲望慢慢地在申玉豹心裡蘇醒了。

  歐陽洪梅在劇團指導演員排練時,聽說了白劍挨打的消息,心裡頓時滾過一陣絞痛。她喊了一聲「停」,低頭默想了一下道:「下午就練到這兒。幾個主角回去多琢磨一下唱詞的意思,揣摸揣摸主人公的心理。不要小看了念白,它雖然少,卻大都在戲眼處,吐字要清,要輔助四肢身體、眼角眉梢的動作,最重要的是要配以眼神,傳神之物盡在阿堵中,這阿堵就是眼睛。樂隊在幾段唱的要緊處,要支起耳朵聽,主角唱得入了戲,這些地方很可能處理得或急或緩,你們要跟得上,配合得天衣無縫就出神了。幾段武戲下午排得不好。我知道你們有情緒,汗出得多,費內衣,劇團的澡堂子又不能天天開,隨時都能洗,伙食補貼也不夠,這些我會想法解決的。不過,功要勤練,本事學來是自己的。沒聽人說嗎?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同行知道,三天不練大家都知道。等到了演出時在舞臺上出醜,丟的是你們自己的人。明年全省要搞戲劇匯演,生旦淨末醜,舞美,唱腔設計等十幾個項目都有獎。接下來還要搞職稱評定,有沒有獎就起決定作用了。散了吧。李玲,你留下。」眾演員千姿百態作鳥獸散了。演《十五貫》中「婁阿鼠」名噪龍泉的男演員用側幕圍出一個腦袋,嬉皮笑臉拖著長腔喊道:「團長——我的准夫人你要借用多久?」歐陽洪梅揚揚手笑駡道:「去去去!這兒沒你的事。李玲是我的徒弟,用用她還用跟你商量嗎?」「婁阿鼠」空翻兩個跟鬥就要下臺,歐陽洪梅喊了一聲:「回來!」「婁阿鼠」又是一路跟鬥翻將回來,涎著臉皮說道:「團長,叫小的回來何事?」歐陽洪梅板起面孔說:「你們兩個都聽著!你們的實力我都清楚,明年省裡匯演,有奪冠希望。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前途當兒戲。你們好也罷鬧也罷,我都不管。要是哪一天我發現李玲懷了孕,我會毫不客氣地把你們逐出師門。節骨眼上,馬虎不得。」李玲以潑辣俏皮在劇團聞名,此時也聽得羞紅了臉。「婁阿鼠」伸出長舌頭舔舔幹唇,陰陽怪氣道:「團長,你要讓她管好她撩人的阿堵。沒有作好準備,見到我只能閉眼。」李玲伸手要去揪耳朵,「婁阿鼠」一個後空翻躲將過去,一路側空翻滾下臺去。李玲氣罵道:「你個沒良心的,看我怎麼收拾你!」

  歐陽洪梅在舞臺上低頭踱著步。小李玲眨巴眨巴迷人的眼睛猜著師傅的心事。歐陽洪梅抬起頭說道:「玲兒,果真白記者被人打了?」李玲沒正面回答,裝一副橫眉冷目的樣子道:「這人也太不識抬舉了。」歐陽洪梅自言自語著:「也不知他傷得要緊不要緊。唉,我這是何苦呀。事情過去了一二十年,連個消息也沒傳遞過。那次又先有誤會,後來我又有些失態。該不會真的把我看成了交際花吧?他不來見我,肯定是知道了我是一朵紅罌粟。玲兒,你去院子裡折幾枝桃花和梨花過來,再代我去看看他。」李玲噘著小嘴不願動,眨著眼問道:「團長,要我去也不難,只是我想知道你和他從前到底是什麼關係。要是你當年甩了他呢,你主動約他,他不來,就是給臉不要臉。要是他當年甩了你呢,他挨了打就該背時!要是因為別的神秘原因,我就再去跑一趟。」說著這段話,眼珠子已轉出百般愛千般恨萬種風情,最後丟出一縷小女孩的天真、好奇和嬌態出來。歐陽洪梅似不忍拂了小李玲的心願,又像被這千鈞之重的隱衷憋得不吐不快,頓時露了淚光點點不勝嬌羞的少女之態,輕輕吐著些如一縷春風似的心事:「人是個怪物,不管日後活入天堂、活入地獄,不管是在中年盛景還是在淒涼無望的晚年,總是忘不掉第一個闖進自己心底裡的異性。有的初戀平靜,有的初戀熱烈,有的初戀驚心動魄,有的初戀淒惻慘烈。我的呢?我本來沒有,應該算不上的,是我想啊念呀,想了十幾個冬夏,念了十幾個春秋,才有那麼一縷輕風拂過的感覺,才有那麼一抹淡雲飄搖的模樣。我的身體發育得也早,記得十三歲多一點就來了月經。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要算漂亮的,早就能感受到男人們種種一言難盡的目光了。可是我等啊盼呀的,竟沒和一個男人撞出那種可以把你生命照得雪亮、照得五彩繽紛、照得慘不忍睹的火花。一晃,我就十八歲了。那一天,我竟看見了他!平生第一次,我對一個男性產生了那種強烈而異樣的感覺,那感覺就像用指尖觸到了電門,就像一不小心咬碎了滿口花椒,那種麻呀酥呀癢呀的,至今一回想我就覺得渾身顫慄。是的,我承認開始的一瞬間,我並沒有感覺出來它對我的一生是如此重要,直到當天我回到知青點睡在床上,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生理衝動,我才暗叫不好:我愛上了這個人。當時,有好幾個知青點都派人參加了那次賽詩會,我不知他的名字,更不知他是哪個知青點的。這就是我的初戀了。後來,後來我的生活就急轉直下了。」說到這裡,純粹少女的表情倏然間隱退了,眼睛裡透出的只是些飽經滄桑了,「要是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面也罷了,把它化作一個念,生生不已深藏在自己心底,也能過一輩子。偏偏又讓我遇見了他。他顯然對他當年曾麻醉了一個女孩的心這件事一無所知。他眼裡只是我的現在,沒有歷史。所以我不能怪他不接受我的邀請。來了,又能說些什麼,說了人家未必就信,還不罵我是個瘋子?我又想,它命裡該是個蛹,就不要給它安上五彩的翅膀讓它去飛。可是,夜靜獨處的時候,一想起他就近在咫尺,這心裡那個不甘呀,就甭提了。等你閱歷多一些,你就能體會到我心境的複雜。我已經又想了這麼多日子,見了他會發生什麼,我自己也拿不准,所以我不能去看他。可如今他挨打受了傷,我能就這樣無動於衷嗎?」李玲擦著眼淚說:「團長洪梅姐,我去,我馬上就去折花。洪梅姐,你講得太好了太美了太迷人了。我該怎麼說呢?我真的都懂了。你這種猶豫,真還不好比方,像是哈姆雷特的那種猶豫。你就這麼問呀問呀的,問著問著,頭髮就問白完了,它還是一縷風,它還是一抹淡淡的雲。按我的脾性,別說念想了十幾年,認准了他是我的那一半,又來了生理衝動,念上十來天,跑去弓雖.女幹了他我都敢。要麼全有,要麼全無,省得牽腸掛肚的磨人。」歐陽洪梅用嘉許的目光看著高徒,讚歎道:「再登臺,你的戲又會長了。你的悟性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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