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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連錦收住筆,活動活動累得酸疼的手腕,由衷地說:「李書記要做學問,肯定也是大家。有你具體指導,我對這個片子就有把握了。」李金堂笑道:「多讀些書有好處,精讀一兩本書更有好處。小連呀,你是不是黨員?」連錦激動得滿臉通紅,囁嚅著:「我進步太慢,上個月才轉的正,馬上就過二十五歲生日了。」李金堂默默點點頭,「很好,蠻年輕嘛。如今有想法、有才華的年輕人不少,可像你這樣有思想、又成熟的年輕人不多。想不想換個單位?應該給你更重一些的擔子挑挑。等你拍好了這部片子再說吧。」李金堂早注意到申玉豹臉上的焦躁不安,笑笑道:「玉豹,你以後也該多讀點書。你回去把原先關於你公司的資料片準備一下,你在小連這部片子裡還要扮重要角色哩。」

  申玉豹心裡莫名地對連錦生出了些許妒意,心裡道:「媽那小白臉,這個馬屁可拍得響,一個炸雷樣的,一下子就把你的官道照個雪亮。你不是就你媽的長了一張巧嘴嗎?看你那細脖子,一隻手就能捏斷了!你逞什麼能?不是你投胎投對了肚皮,成了城裡人,給老子當個跟班,老子還嫌你那胳膊腿細哩!」本想刺一刺這個小白臉,又一想:「這狗日的,一見大官嘴上就掛個二兩香油瓶,老傢伙吃舒服了,賞他到稅務局當個副局長,或者到銀行當個副行長,反過來就能卡住老子的脖子。」正不知該怎麼說話,連錦一巴掌朝他的馬屁處拍來:「申經理是李書記親自升起的一面旗子,是龍泉個體企業的排頭兵,這部片子自然少不了。申經理髮了財又不忘辦社會福利,上次一下子給醫院捐了三萬元,頂我五六年的工資,這事影響很大。」申玉豹一聽連錦拍他是虛拍李金堂是實,用隔山打牛手法,冷笑道:「你甭提說那件事!我正後悔哩。你們記者的筆,媒婆的嘴,黑能說白白能說黑。今日用著了,喇叭吹得山響,生意稍一背,日怪的,腿比兔子還快哩。」連錦沒想到會遭這一頓搶白,疑心申玉豹沒長屁股,兩條腿接著脖子長,高拍低拍,都要挨他踢,想想也不好發作,只是訕訕地笑笑。

  李金堂見他倆話不投機,打圓場道:「小連,玉豹外冷內熱,喜說些風涼話的,熟了也就慣了。魏晉時候,朋友間談話很講究這些,不會挖苦,不會諷刺,沒有幽默感,朋友們見了面都逃之夭夭了。為啥?覺著沒有味兒,不夠刺激。今天我客串了一回教師爺,好好賣了一回學問。你們有空讀讀《世說新語》,很過癮的。玉豹呢,當然也有不對,白記者是白記者,連記者是連記者,你搞株連九族,把人都逼上了梁山,你就只好孤家寡人了。」連錦今天可算長了見識,趕緊接道:「聽李書記半天話,等於讀個博士。以前我也瀏覽過不少中外書籍,大學還是讀的中文,沒想到書應該這樣去讀。看來,這讀書還得從頭學起了。你看看,申經理心情不好,我都沒看出來。申經理也不用生白劍的氣了,眼不見,心不煩,白劍已經回北京了。」

  李金堂和申玉豹都吃了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問道:「白劍回北京,你咋知道的?」「昨晚我送他上的車,」連錦尚未弄清李金堂對白劍的態度,搞個移花接木抬高一下身價,一看兩人臉色,又補了幾句:「昨天台長要我們去看看他,把他挨打的事報道一下。他不幹,發了一頓火,突然決定回北京,他妹妹也攔不住,只好任他的性了,一瘸一拐走了。」

  李金堂若有所思一會,說:「白劍有個好妹妹呀。」連錦這回理直氣壯地說:「是的。」李金堂又在椅子上複了位,一眼瞥見了辦公桌上蒙的玻璃板裡面映著自己兩鬢裡有了白髮,歎道:「民歌唱得好哇: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白鬍子老頭不中用了。自然規律,不可抗拒呀。」說罷,起了身子,打開了緊閉的玻璃窗子。早晨時霧很大,濃得流不動,如今又被太陽燒烤得受不住,化作一縷一縷,飛快地朝天空升騰著。

  朱新泉帶著一篇稿子進了李金堂的辦公室。這篇《艱難的崛起——龍泉個體企業印象》作為對白劍那篇文章的回應,已經四易其稿了。這一稿修改後,朱新泉讓夏仁加班抄了出來。對這篇稿子,朱新泉頗感為難,為難在劉清松對白劍的稿子已作了肯定。李金堂讓他寫稿子,他又不能不寫。好在有夏仁可以隨便使喚,叫他抄幾遍他就乖乖地抄幾遍,誰讓他接了《柳城日報》的電話不及時報告,讓這樣一株大毒草出籠的。將來沒自己的筆跡,劉清松問起來,又可以把夏仁當替罪羊趕到祭壇上。劉清松到柳城開會尚未回來,朱新泉在走廊裡行走就顯得坦坦然然。

  連錦忙站起來和朱新泉打了招呼,隨手把自己的稿子裝進了口袋。朱新泉拍拍申玉豹道:「玉豹,縣裡又要為你說話了。秦專員已經和報社打了招呼,後天上《柳城日報》頭條。」把稿子交給李金堂,說:「夏仁去了招待所,白記者又不見了。」李金堂看著稿子,抬起頭道:「白劍回北京了。夏仁又當爹又當媽不容易,出了點差錯不要揪住不放,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說,就是夏仁彙報了,也不一定就能把那篇文章擋住不發。」朱新泉眼睛一亮,說道:「李書記,白劍已經走了,你看……」李金堂像是一下猜透了朱新泉的心思,打斷道:「這篇文章一定要發。白記者文章中的觀點,很有普遍性。真理只有在辯論中才會越辯越明。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不能得過且過,要發揚魯迅先生提倡的痛打落水狗精神。我們針對的不是白記者個人,是針對一種帶普遍性的偏激觀點。不但要發這篇文章,而且要以縣委的名義發。党領導一切,這樣文章就更有分量了,也更有說服力了。下午開個常委會,把這件事定下來。」朱新泉嘴上答應著,心裡道:「開會的藝術真有得講究,若是劉清松在,會上一定會吵架的。」李金堂把稿子交給朱新泉,「你讓打字室中午加班打印了,下午會上用。這個地方我加了幾句,突出了玉豹的榮昌公司。一個榮昌公司,每年上繳的利稅,頂龍泉一個中型國營工廠。」

  申玉豹這下可以得勝還朝了,面對縷縷上升直消散在陽光裡的白霧,心中竟破天荒有了類似詩人的衝動,默念一句:太陽一出來,霧就散了。連錦的心情倒成了晴轉陰,心中也在嘀咕:白虹怎麼會是白劍的妹妹呢。申玉豹這會兒心情好,追了兩步涎著一臉怪笑問連錦:「老弟,你是咋抓住了那只白鵓鴿①的?那眼睛,兩包露水樣地亮啊!狗日的,要不是白劍是她哥,嘻嘻,我有的是錢,要月亮,也能買把梯子摘了下來。」連錦一聽這種下流的口氣,氣就不打一處來,心裡道:趁幾個臭錢,神氣什麼勁兒!現在捧你的臭腳是迫不得已,有朝一日等你撞到我手裡,有你好受的!扭過頭正色道:「申大經理,你也是在龍泉場面上行走的有身份的人,說話可要留點口德。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現在白虹是我的未婚妻!我可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申玉豹狎邪地掩嘴一笑,「算我的不是。你不知道,我這人有個怪毛病,一見到城裡的漂亮妞兒,就想,就想,就想那個她們。我是個鄉下人,說話粗魯,你將就著聽。鄉下人,冷也好熱也好高也好低也好貴也好賤也好窮也好富也好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沒法講究啥自尊不自尊的。要是你覺得虧得慌,我老婆隨便你怎麼說怎麼弄,反正她死都死了。現在的女朋友,早先也不是個正經貨,覺著不夠本,連她搭上也中。」連錦極其厭惡地瞥了申玉豹一眼,沒答理他,加快了腳步。申玉豹像一顆嚼了一會兒的泡泡糖一樣粘了上去,伸著大腦袋,小聲說道:「老弟,你放過槍沒有?還常常脫靶吧?得練。」連錦沒聽清楚,一扭頭,看見申玉豹正猥褻下流地朝他笑,臉倏地紅了。申玉豹放肆地大笑起來,「我也在打遊擊,你也在打遊擊,交流交流嘛。你要是要藥用,我這有進口貨,催春的、保險的都有,能讓你快活死,又穩穩當當不招麻達。」

  連錦怒不可遏,停下步子,咬牙切齒地說:「申玉豹,沒想你這個人素質恁差!」瞪了申玉豹一眼,轉身折進一條小巷,不願再和申玉豹同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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