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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有人企圖去申家營毀屍滅跡,作為偵破的大行家,你不覺得這是吳玉芳冤死的一個證明?」

  「我相信推理,但更相信證據。」

  白劍忍受不下去了。坐也不讓,茶也不請,角屋門口還立一個充滿敵意的小夥子,仍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不合作態度。他換了一種口吻,「吳天六為女兒申冤告狀已經要傾家蕩產了,你知不知道?」

  「如果法律能做到絕對公正,也就沒昭雪一說。誰都不敢保證每辦一案都和真理站在一起。」

  「趙科長到底怕點什麼呢?聽說你回避吳玉芳一案還有點難言之隱……」

  「你不要以為只有你才有悲天憫人的同情心!你為吳玉芳做了什麼?你既然對你的判斷那麼自信,你施加你的影響讓地區中院作出複審此案的決定呀!你做不到這一點,就沒有資格板著面孔教訓別人。我知道你只不過是做點姿態罷了,能勉強對得起當年太陽村對你的養育而已。你不過是龍泉的匆匆過客。沒有把握的事,我從來不做。」

  「恐怕不是這樣。面對你幾十年的光榮,你如何評價你這半年多的行為?」

  「勉強對得起良心。」

  趙永亮進來了,「同志,你沒看見我爸病著嗎?我想你沒啥急事,是不是等我爸傷好了再來。」白劍笑道:「你是永亮吧,我這就走,很羡慕你有這樣一位慈愛的父親。如果是一命抵一命,我能理解。可是……好了,告辭了。」

  趙春山感到一種被滾燙的油煎熬的滋味。為什麼沒有勇氣把證據交給這位年輕人呢?他或許能夠幫助吳天六驚動上邊。不!你要是個純粹意義上的人,你就會毫不猶豫演一齣大義滅親的大戲。可是,永亮呢?還有那個立志要幫助永亮遺忘那場噩夢的聞香蘭呢?最少也要判五年!還不對!是你怕晚年的孤寂。是你怕虎毒不食子的比喻。是你怕!怕!怕!永亮要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會不會這樣猶豫呢?他叫了一聲:「永亮——」

  趙永亮又把熱好的藥端進來,「爸爸,你趁熱喝了吧。我剛才出去找了個同學,他爺爺會配治跌打損傷的膏藥,他晚上就送來了。」趙春山哽咽一聲,又喚一句:「永亮——」趙永亮挪到床沿上坐下,把手伸給趙春山握住,另一隻手端起碗說道:「我喂你喝吧。」趙春山一口氣喝了藥,再喊一聲:「永亮——我不是你的親爸爸。」趙永亮說:「爸,這事我早知道了。」趙春山說道:「這是我親口對你說的。你爸是我的老首長,我剛入伍,他當連長,我當通信員。打下龍泉後,他當軍管會副主任,我負責處理各類案件。成立了縣公安局,他當局長,我當偵緝科長。我倆被老趙、小趙喊了多年。你爸『文革』第二年夏天被鄭黨幹派人遊鬥了十八場,含恨而死,死前把你和你受了刺激精神已經失常的母親托給了我,那年你兩歲多一點,鄭党幹原來是縣針織廠的幹部,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後來因貪污事敗露被抓起來了。你爸爸主張老賬新賬一齊算,嚴懲這個敗類,可縣裡有的領導不同意,一拖就拖到『文革』。你四歲那年,你母親落水淹死了。我因為身體原因,沒有結婚,一直把你當親兒子看待。這就是我和你的關係。」趙永亮不解地問道:「爸爸,你說這些幹啥?」趙春山沉默良久,慢慢說道:「爸爸的心你不完全明白。算了,還有些時間,以後再和你說。你出去吧,我想睡一會兒。」

  《柳城日報》頭版主編陳世閣又是第一個走進辦公室。他的禿頂和一副啤酒瓶底一樣厚的琺瑯架近視鏡完全可以當成他用功的記錄簿看待。地區小報的頭版,嚴格跟著中央和省裡的大報學步,這種雷池遍佈多少有點不合陳世閣的胃口。在小報工作二十餘年,雖也為無大的作為感傷過,可左右瞅瞅,哥們兒姐們兒都半斤八兩,年輕時都躊躇滿志、棱角分明,磕碰了多年,光不溜秋一堆擠在河灘上,倒也不覺得十分落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是小報主編,大小也是宣傳口一路諸侯,在中等城市也是上得了檯面的,胃口對不對也不好過多計較了。按說,熬到這把椅子上,本來已用不著這麼嚴格踩著點兒上班了,可多年積習,一時也無法改去,留著倒也無大妨,起碼可以在年終總結上堂而皇之、坦坦然然寫上「以身作則」四個字。有的習慣就僅僅只是個習慣了。譬如看那些寄到編輯部而不是寄給某某編輯大人的自然來稿。這個習慣能得以保留的潛心理基礎,可以說成是一種懷舊。當年二十郎當歲兒,陳世閣正是因一篇寄到編輯部的自然來稿一炮打響的。翻了幾個信封,都扔一邊去了,原來陳世閣對自然來稿也非每稿必看,每天只挑一兩份鋼筆字寫得漂亮的拆閱。

  陳世閣拆開白劍寄來的稿件,兀自嚇了一跳,先盯著標題下面那行「中華通訊社記者白劍」發了一陣愣。看看稿箋紙,下面也印著「中華通訊社」字樣,鼻孔裡不由得發出了怪怪的響聲。「老陳,看出什麼稀奇了?」新聞組長郝天來拎著一隻米黃色真皮文件袋探頭過來瞄兩眼,「喲嗨,大神朝咱這小廟裡屈尊了,新鮮!咦,標題蠻刺激的:《從『護商符』看商品經濟》。」陳世閣竊笑一聲,「有意思。聚金銀,認個縣長做乾親;在小縣,搞經商,你不拜官員遭大殃;要填家裡保險櫃,攀個局長免你稅;若想花常開,地縣鄉村一齊拜。天來,你常下鄉,聽沒聽到過這個護商符?」郝天來說:「民謠倒聽了不少,這護商符倒沒聽說過,挺尖銳,也代表普遍性兒,唉,聽著有點耳熟,像是從《紅樓夢》裡的『護官符』化來的。」陳世閣頷首稱是,「是用心之作,看來,官商穿連襠褲已弄得怨聲載道了。你今天竟準時上班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嘛。」

  一個穿著摩登的少婦把小坤包朝辦公桌上一扔,陰陽怪氣道:「陳主編,這話從何說起?哪一天我常小雲沒有準時上班?就說這個星期吧,週一上午幼兒園要家長帶孩子到婦幼保健站種抗乙腦疫苗,遲到半小時,已經和你補了假的;週二上午,煤氣站通知換煤氣本本,不換就按議價供應,給你打了電話請示了你也批准的;週三上午,是你派我去採訪當書記,問今春主要工作,是當書記不願談,怪不得我,中午當書記有飯局,拉我陪吃,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他;週四上午,大明星周娜娜來柳城,機會難得,我在北京和她有一面之交,去採訪了她,文章今天副刊就見到了,前些日子有人傳她得了性病,柳城的讀者很關心,我寫文章幫她闢謠,又能增加今天報紙的發行量,怎麼說也是為公不為私。今天是週五,唉,主編大人,你一言十八鼎,這樣評價我,可太委屈人了。」陳世閣連忙解釋說:「小雲,我不是說的你,你一個女同志,我能這麼說嗎?我是說的天來。」郝天來也不計較,「我有開夜車的壞習慣,可也從沒耽誤正經事,你讓我今天去參加十三縣競選教育貧困縣的會,我五點鐘醒了,一直都沒敢合眼。活兒,我是沒少出的。」常小雲還有點不依不饒,「你別動不動就女同志長女同志短,好像給我多少照顧似的。這幾年,我不比任何一個男同志少幹一點。」陳世閣只好放了手中的稿子,賠著笑臉說:「姑奶奶,我喊你一聲姑奶奶總行了吧。我陳世閣吃了豹子膽,喝了迷魂湯,把全社上下得罪完了,也不敢招惹你常小雲。這柳城,你常小雲能通天,誰不知道,沒有你,每年的經費就要少幾十萬。」常小雲像是鐵了心要和陳世閣大吵一架,站起來道:「這話更難聽了,我通天,我通哪層天了?我和柳城哪一層領導不是工作關係?聽你的話音倒像是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郝天來走過去輕輕拍拍常小雲的肩,「消消氣,消消氣。我向毛主席保證,老陳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他和我對你一向忠心耿耿。你這麼說就是你多心了。要是領導都換成女的,我郝天來自信也能辦通天的大事,異性相吸,很自然的物理現象嘛。看你的樣子,怕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說說看,說出來也許就好受了。」常小雲臉上終於現出了笑容,「這官倒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我弟弟他們公司早和上海一家公司簽了合同,買二十輛進口摩托車,訂金都交了,去提貨了,那家進出口公司突然說沒了貨。一打聽,北京市場近來摩托車價格猛漲,北京有人帶著條子到上海,貨船沒進上海港,直接運到天津了。這他媽的是什麼事!」郝天來笑道:「這點事也能氣了你!春節前,柳城地區川酒走俏,你不是找當書記寫個條子,一下為你弟弟提走了五噸半嘛,弄得三個縣的副食品公司大年三十還沒一瓶川酒上架。上邊都說,如今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以後手伸短點,什麼東西都剜籃子裡去了。」常小雲吃驚地望著郝天來,一臉怒氣,話卻柔軟,「你的消息蠻靈通,佩服!」郝天來大度地說:「不瞞你說,我老家縣裡的副食品公司,年前早找到了我,沒了貨,把我的面子也栽盡了。我不是沒有找你理論嗎?不打不成交,說不定以後你我還能合作幹點大事。」常小雲轉怒為喜,小聲說:「據可靠消息,家電產品可能要大幅度調價,囤它一批就發了,低息貸款我不愁,你要是能從四川、北京、廣東弄來冰箱和彩電,利潤嘛,咱們五五開。」郝天來伸出手指壓壓嘴唇,「一言為定。這事我也在注意,早晨我上班,看見副食品店有人排隊買東西,你猜猜買的啥?鹽!不知哪裡傳出來食鹽要漲價,急得老頭老太太一袋一袋往家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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