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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真是一篇放膽妙文!」陳世閣朝桌上拍了一掌,「立意高遠,思路清晰,尖銳犀利,切中時弊,沒有憂國憂民闊大胸懷,寫不出這種痛徹透闢的文字。到底是京城高手,不同凡響,不同凡響。審柳城司空見慣事,發柳城人發不出之音。」都是握筆桿子混飯的,一聽這番感慨,郝天來、常小雲馬上中斷了金錢夢,圍了過來。常小雲拿著信封看著,「龍泉,龍泉有什麼寫家!夏仁之流的小角色,也能把你蒙得一驚一乍的。」陳世閣說:「開始我還覺著是冒名,一讀才知真是北京來的人。這篇針砭官商之弊的文章,全柳城沒人作得出來。」常小雲一把搶過稿子,「什麼鳥叫竟把一向不肯誇人的陳大主編弄得五迷三道的,我來瞧瞧。」郝天來也有點捨不得,看了看表,驚叫一聲:「差點誤了大事!再有十分鐘會就開始了。稿子先別送走,看老陳的表情,恨不得今天就發出來,中午我回來看看。」

  常小雲一口氣把稿子讀完,隨手朝桌上一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素材新鮮,採訪又下了些功夫,文字流暢通順,又加些議論,不是什麼大家手筆,算不上什麼千古絕唱。膽量嘛,是有點大,最終不過是針對一個縣。我們不是寫不出這樣的文字,柳城一十三個縣,寫一篇得罪一個縣,一十三篇寫過,再下去,還能瞧到什麼,瞧人家的臉色!我要生在北京,也敢一次得罪它一個縣。反正全國兩千多個縣,不至於把人都得罪絕了,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老陳,你該不會說我文人相輕吧?」陳世閣小心答道:「你說的有道理。去年咱們報上開展過關於盆地意識對經濟、文化發展的優劣問題的討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不了了之。我看這盆地意識人人心中都有。作出這種文字,靠個膽量還不夠,主要還是個眼光,不走出盆地,看不見這些。這文章雖說從龍泉一縣入手,講的卻是全國性的問題。剛才恰好聽了你們的幾句談話,不是談到了『官倒』嗎?官倒是官商連襟的必然結果,官商合作,商不是要拿走大頭嗎?久而久之,官就不想只吃回扣小頭,乾脆自己兼了商人,於是才出現個『官倒』新詞。白劍這篇文章,又可以看作挖掘官倒現象深層根源的東西。就我的閱讀,還沒看到過這樣深層的剖析文字。這樣的文章能在我們報上首發,是咱們的榮幸。你也是鐵筆,以後肯定能寫出振聾發聵的重頭文章。」常小雲淡淡一笑,「老陳,你別給我戴恁高的帽子。我的性格不好,常頂撞你,你要再哄著護著的,我怕是更上頭上臉的。我知道,這種文章我一輩子也寫不出。其實,這種文章誰讀了都會覺著痛快。文章裡面引用的幾個事例確實讓人看了憋氣。有錢人犯了罪,肯出錢什麼都能抹平,久了,人心也就失了。這些大道理我都懂。世上有那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大英雄,我做不來。我調到報社,也沒想在這個行當弄出大名堂。你想發你喜歡的稿子,儘管簽發。我知道你也覺得發這樣的稿子有風險,信得過我呢,初審意見我來簽,咱們一起來摸摸官倒的老虎屁股。」陳世閣聽得大為感動,連聲說:「我知道,你生一副熱腸子,你簽了意見,王總那裡好通過。不瞞你說,我上任這一年多,沒發幾篇我喜歡的文章。王總處事謹慎,我還真怕他通不過,由你簽,就好辦了。」當下,兩個人簽上了一審二審意見。陳世閣像是怕常小雲變卦似的,忙把稿子和意見送到王總編那裡。

  過了一兩個小時,王總編拿著稿子和意見走進一版編輯室,直接在常小雲對面坐下了,直截了當問:「小雲呀,這個白記者你認識?文章確實寫得不錯。」常小雲答道:「要是不認識,人家能給咱這小報寫文章。」王總編看看搬著椅子過來的陳世閣,「老陳,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我還沒見到大報上涉及這個問題,不知道上邊對談這個問題要求定在什麼分寸上。小雲,你和上邊熟,是不是有新精神,要對這個問題動動手術?」常小雲道:「人家是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消息自然很靈通。這篇文章本來不是給咱們的,那天碰巧在當書記家碰上了,他談起這篇文章,我硬是把它給搶來了。省裡好新聞評獎,政論類咱們報紙可是連剃兩年光頭了,不想點辦法也不行。既然人家大記者敢寫,肯定是得到什麼風聲了。發遲了,成了馬後炮。」王總編點了點頭,「我不是不同意發,也同意明天見報,只是覺得發在頭條不合適,這不成了社論嗎?明天還要發梁部長在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摘要,發下半個版也很醒目了。再一點,有個別詞句,過於尖銳,你們再琢磨著抹一抹。筋骨不傷,還是中庸為上。」陳世閣忙接道:「這事由我來處理。」王總編在終審意見欄簽個「同意」,寫了自己的名字,起身朝門口走,到了走廊,又折回兩步,叮囑道:「作者姓名前面一定要排上中華通訊社記者,這樣周全,至少柳城上下不會認為我們是始作俑者,再說,咱們也不能掠白劍和中華通訊社之美嘛。」

  陳世閣聽得個五體投地,忙翻開稿子找那些藏在文字堆裡的出頭的椽子、出頭的鳥和帶了硬刺可以一刺見血的玫瑰。只聽常小雲歎了一口長氣,「唉——你我的職業道德真沒說的,為了這樣一個自由來稿兩肋插刀,欺上蒙上,我們能得個什麼好果子吃。對了,老陳,這個白記者要是個冒牌貨,一旦文章有什麼後遺症,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你還有個羊腸小道可以退,我紅口白牙說在當書記家見過他,就百口難辯了。」陳世閣趕緊扔下稿子,拿起電話就撥,嘴裡說:「我以前還真門縫瞧你了,沒想到你比我更勇敢,要是龍泉沒這個白記者,這就是一篇能使柳城紙貴的文章,我馬上把它扔到廢紙簍裡。你放心,喂,是龍泉縣宣傳部值班室嗎?我是《柳城日報》,小雲,你過來問。」

  夏仁剛放下另一個電話,很不情願又拿起了話筒。剛才那個電話是兒子學校的校長打來的,要他趕快到學校去領人。這個兒子不像乃父,聰明過人,眼睛裡無權威,也不知個師道尊嚴,卻又不列在調皮搗蛋鬼之列,鬧出的故事總是讓人忍俊不禁。去年秋天,語文老師臨產前還在堅持授課,要學生用「越來……越……」造句子,輪到小夏冬,黑眼珠兒盯著老師的大肚子看著,小嘴說道:「劉老師的肚子越來越大了。」鬧得滿堂大笑。劉老師氣得直流眼淚,放了學不讓夏冬走,硬要家長去領人。夏仁事後只是提醒兒子不要用老師的什麼東西造句。今天又是劉老師上課,讓學生用「五彩繽紛」造句,輪到夏冬,正巧有學生放個屁,夏冬脫口說道:「剛才,趙小梅同學放了個五彩繽紛的響屁。」弄得趙小梅又哭又鬧,劉老師覺得夏冬是故意搗亂,停了半堂課,把夏冬乾脆交給校長處理。夏仁忙不迭要去學校領人,一聽只是問有沒有個中華通訊社的記者白劍在龍泉,趕緊答說:「有。住在縣直招待所二〇一房。」對方又問了關於白劍的簡單情況,夏仁也簡單答了,放了電話就走。

  陳世閣有些疑惑,問道:「小雲,你問這白劍高矮胖瘦黑白籍貫婚否這種事幹嗎?」常小雲做個鬼臉答道:「我不是跟總編大人吹我認識白劍嗎?連這些基本特徵我都不知,能說是朋友?」陳世閣歎道:「真是鬼精鬼精的人精啊!」

  郝天來一臉興奮沖進辦公室,抱一杯冷茶咕咕直灌。常小雲驚奇道:「咦,這才叫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麼一個大型會議,咋會連頓午飯都沒混來?再不濟,也不至於少了你幾聽飲料喝呀。」陳世閣也打趣說:「這是開貧困縣教育經費的會,內容形式統一,怕是把午飯和飲料全免了,省下這筆開支,救濟幾個山區失學學生複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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