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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龐秋雁情潮未退,思緒飛揚,一不留神就捉回了剛才溜走的高低壓檢驗法。春節回柳城,龐秋雁騙過丈夫、孩子去找劉清松打牙祭,急火燒、文火煨,火候到了,卻不讓劉清松上桌動筷子,臉一變成了審判官:「年底你為什麼對一個破縣級的春節晚會那麼感興趣?據我所知,你光排練場就去了六回。那個跳《大板城的姑娘》的幼兒園女教師還專門向你請教把落地長裙踢多高合適,演出那天,你和她握手握了三十一秒八。先坦白再說咱這台戲。」劉清松心裡很受用,一個女人若是心裡沒被這個男人盛滿,眼不會這般細記憶也不會有這般驚人,一個起碼也要日理幾十上百機的女副縣長,能這般半癡半瘋半寒酸地鬧,那更是鐵打的愛情了,可嘴還是要鬥,「應該是六回半,那半回只看了幼兒園孩子跳的《黑貓警長捉老鼠王》,還和女教練員說了三句半話,內容保密。」背上挨了一拳,又誇張地小叫著:「謀殺——未來親夫了。你這麼機靈的女人,就想不出辦法驗驗?」龐秋雁說道:「心裡的賬,除非動刀割開,誰能看那麼清楚,我想不出用什麼法子去驗你的忠誠。」劉清松說:「低壓高壓檢驗法,試久別的男人女人,一試一個准。」龐秋雁來了興趣,「咋個試法?」劉清松說:「水箱滿了,壓力大,一碰就噴出來,像個閃電,若是沒有這高壓,水定是被別人用了。日子隔好久,打個閃電怎行?接著,你又要下連陰雨,地太渴了,一場雷陣雨可解不了渴。剛放過水,不打個半個時辰氣,壓不出來剩下的半箱子。女人若是要了高壓不要低壓,准是喝了別人的水。」

  龐秋雁腦子裡閃過那天的對話和對話後的絕頂風光,忍不住吃吃笑出來,「你猜猜我剛才在想啥?還是我說吧,要是今天條件好,你的高壓能電死我,我的低壓能累死你。不過,我對你今天的表現已經十二萬分滿意,這才像個男人。」

  劉清松搖搖頭道:「難怪孔老夫子感歎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你看你的心,五分鐘就來個十八變。好啦好啦,咱鬧也鬧夠了,也該說點正經事。」龐秋雁拉下臉道:「這話可不中聽。談這些就不是正經事?不是為了你,我才不稀罕提一職來龍泉這個鬼地方。都是黨的人,在哪裡都是為人民服務。」劉清松忙換著方向順著毛兒捋,「你作出的犧牲我明白,一筆一畫在心窩裡刻著呢,到時候連本帶利一起還。這次你廣州打贏一個大戰役,戰略形勢大為改觀。你聽沒聽見上上下下給你立的口碑,棒極了,說你有穆桂英的帥才,說你有諸葛亮的智慧,總而言之,你這一腳一踢出去,你就在龍泉站住了。站住了,什麼都好辦了。你一站住,我就有伯樂薦馬之功,一切閒言碎語掃之一空。下一步呢,就是擴大陣地。」龐秋雁得意地冷笑著,「就龍泉這些土包子,我還真沒把他們放在眼裡!硬邦邦的成績擺在那兒,哪個貓兒狗兒敢吱聲!咱一不貪污,二不腐敗。你我這關係可是既嚴肅又認真的,是往婚姻的城堡奔的,和那些喝藍帶(代)酒聽古代戲抱隔代人的三代領導風馬牛不相及。誰要說咱們這也叫腐敗,我和他拼命。再幹幾件漂亮事,咱們龍泉之行就算功德圓滿。」

  劉清松像是怕掃了龐秋雁的興,把極其嚴肅的提醒用油腔滑調包裝了講出來,「我說同志姐兒,萬里長征剛剛走完了第一步,以後的路更漫長、更偉大、更艱巨。主要崗位的人事任免,沒有決定權,一切都等於零。要改變這一點,難乎其難。去年十二月,我就提出把人事局的小李提到組織部副部長的崗位上,開了六次會討論,就是形不成決議,在常委會裡,我基本上還是個孤家寡人。」龐秋雁接道:「朱新泉不是多次向你我以示友好嗎?再說,不深介人事,不是你的既定方針嗎?」劉清松腦袋微微動動,像是點頭又像搖頭,「秘書出身的人,城府都深。在政治風雲的中心呆久了,哪裡會輕拋一片心?我想,只能走農村包圍城市的老路。你要回的兩百多萬,眼紅的太多,上午開會我拍了板:只能用在石墨礦和麥飯石礦上。這兩天我準備上山,呆上半個月,回來後成立龍泉礦業開發有限公司,不僅僅限於賣原料,慢慢向加工過渡,再帶上幾個附帶的廠。譬如說,辦一個麥飯石礦泉水廠利潤就不會小。石墨礦的金貝子,是個有頭腦的人,下一步我準備讓他出任公司的總經理。幹這件事,估計阻力不會太大。前幾天,白劍的文章也發出來了,地委對龍泉搞實業很支持,抓緊了,估計能抱個金娃娃。嗨,要是在別的縣,這事辦起來事半功倍,龍泉怕要事倍功半了。」

  龐秋雁深情地說道:「你的戰略眼光,我從不懷疑,我反正吊你這棵歪脖子樹上了。我搞政治,是棗核核解板子,不是大材料,只希望將來能夫貴妻榮。你不要把龍泉看得水太深了。唉,那個姓白的記者不是想摸摸老虎屁股嗎?咱給他指個穴位,讓他用銀針紮去,紮住死穴呢,皆大歡喜,紮醒了老虎,隔咱還遠著呢。你別用這種眼光看我,不是我說你,你是陽謀有餘而陰謀不足。你那麼推崇《資治通鑒》,不要專挑精糧吃。」劉清松投過去感激的一瞥,「道理我都懂,政治該有政治的評判標準,袁世凱能竊國,也是大英雄。可是,操作起來難呢!在龍泉,不能和李金堂正面衝突,兩敗俱傷就算敗。李金堂是把龍泉當自己的王國治理享受的,將來就是退了,基礎還在。我們耗不起,一耗耗個三五年,年齡沒優勢,回到柳城,一個正縣級算個什麼?那個白記者,能折騰個啥響動?他是想走立言不朽的路。這談何容易!魯迅有篇短文《立論》你還記得吧?那個說孩子將來要死的,挨了一頓飽打。白劍想翻舊賬,無非也是用的借古諷今的法子,趕個時候揚揚名。禦史這種人,國體缺不得,可上下心裡都不喜歡。白劍弄臭一個縣,就是弄臭一個地區,又能弄出多少新鮮思想?李金堂這些年經營龍泉,很有功勞。所以,白劍要翻舊賬,我也不攔也不主動貼上去,最好還是看一看,等一等再作決定。好在白劍是北京的記者,要不然我就會敲他的破鑼了。唉——搞咱們這一行,能有個地方吐吐真心話,真是件幸福的事。」龐秋雁道:「原來你對什麼都胸有成竹了。我也不主張你跟李金堂發生大衝突,咱跟他一個賣蘿蔔一個賣白菜。不過,我總感覺到我們和他總有一天要勢同水火。我倒是一點都不怵他,甚至還希望跟他較量較量。我也說句心裡話,要是白劍或者什麼人把他朝井裡推,我會揀好一塊大石頭等著投。不為別的,他太霸道了,一輛皇冠,當然應該給你坐,這是身份和名分的大是大非問題。李金堂一個副職,在縣裡不過是個如夫人,黑了天多享用幾天老爺就可以了,吃酒席也要坐正位,這就亂了章法了。」說得兩人都笑了起來。

  劉清松說:「我不在乎這種形式。」

  龐秋雁憤憤地說:「你不在乎我在乎!他這是朝你臉上撒尿,找機會我一定把他尿回來。」

  李金堂很快送給龐秋雁一個尿回來的機會。

  多年來,龍泉官場上的老人積累了一種經驗:李金堂犯了老毛病一住院,接著就會有一場政治風暴。李金堂的老毛病有點古怪,犯病時胸部和兩個小腿肚的肌肉兀自跳個不停,嚴重時兩條腿走路直打飄,上衣裡像是揣了幾隻小兔子。又因脈相正常、飯量如舊、頭腦仍然清晰,中西醫借助各種手段診治,最終都無法確診為何種病,提出的治療意見都是觀察靜養。關於這個病,民間形成兩種傳說。一說,李金堂此病首發於大洪水中,是因那次洪水死人太多,憂心操勞過度所致,以後犯病,皆是龍泉歷史發展的關口,此病可視作龍泉朝野大動盪的晴雨錶;一說,李金堂每次發完病,接著就有龍泉黨政要員丟烏紗帽,李金堂是天煞星轉世,命的硬度無人可比,胸部肌肉狂跳,是已經動心殺人的先兆,從土改到「文化大革命」,都有人直接間接死於他手,複出後遇上大洪水,殺心收斂,殺氣無處排泄,自己難免也要承受一些痛苦。

  劉清松帶工作組上山整頓石墨礦和麥飯石礦的當天,李金堂住進了縣醫院高幹病房。兩天裡,前往醫院探視病情的官員、百姓上千人次。李金堂在家裡從不受禮,卻不拒絕別人到醫院帶一些禮物探視。李金堂認為,但凡人住進了醫院,就是到鬼門關掛了一個號,此時才見人的真情。第三天下午,李金堂認為病已好了,決定出院回家休養。

  照例,決定出院後,謝絕探視,行前,李金堂躺在病床上聽妻子春英、公務員小常、司機小金念一遍所收錢物清單。傍黑時,小常拿起整理了三個多小時的單子念道:「雀巢奶粉一百八十三袋,咖啡九十八聽,太陽神口服液、田七口服液、複方阿膠漿等十四種滋補液八百七十六盒,冰糖燕窩二十八盒,健力寶等八種飲料六十二箱,東北參和西洋參十六盒零二十一支,雪蓮一支,505神功元氣袋二十七個,狗皮褥子一張。」李金堂揮了一下手,「慢著!狗皮褥子是不是山腳下胡楊村的老獵戶張拐子送的?他現在全家承包了幾十畝山地,好像種的是廣洋大棗。」公務員小常驚奇道:「李書記真神了,你又沒看見人,就猜出了!那張拐子做好這張狗皮褥子已有三年了,他說一直等著李書記有病。這話可說得不中聽。」李金堂笑道:「張拐子算是一個有心人,竟知道我家的規矩。只是下胡楊離縣城四十多裡,他怎會知道我病了呢?」春英說:「人家要送這一張狗皮褥子,可費事了。為這事,他讓小妞兒在縣城當了三年保姆,給錢多少不論,只要在咱住的那條街上就中。」李金堂悵然歎道:「我李金堂有何德行,難為他如此牽掛。那一年他們村裡見他大棗豐收,紅了眼,要撕毀合同,還唆使人砍了十來棵棗樹,我算給他做了一回主。農民膽子最大,活不下去就反;農民膽子又最小,能吃飽啥氣都能忍。中央連續七、八年的一號文件都講農民問題,道理就在這裡。好啦,繼續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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