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北方城郭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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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堂想見歐陽洪梅,動機似乎沒有什麼見不得天日的地方。慕慧娟好歹算是李金堂的一個故交,作為長輩,去看看她的遺孤,不是人之常情嗎?可是,李金堂的心理卻在悄悄地起著變化。李金堂在青年時代有著取之不竭的熱情和力量。他最初的人生理想並不是要在龍泉這樣的小縣做一名酋長式的統治者,他的希冀要高遠、明亮得多。儘管在他的事業之初,他也採用過陰謀家和暴力專家的看家手段為自己的上升廣采基石,但這些行為並沒影響到他生命的底色,因為他認為這些方式是一個革命時代的必須,把一個舊世界徹底改造成一個大同的新世界,需要炸藥和生髮在黑夜裡和人心深層皺褶中的謀略。當他認為可以再朝更廣闊的地域邁進的時候,一場新的、內部的革命席捲而來,一卷便把他捲進一個叫幹校的地方呆了五年。在這五年間,先前他信奉的許多崇高都相繼崩潰了。坍塌的速度讓他感到不可思議。在這次無法抵抗的跌落中,他看出了諸多人的本相。時代已經變了,變得不可捉摸、難以駕馭。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力量產生了懷疑。一個結論讓他感到周身冰冷:要打碎一種秩序,目的只在於建立和捍衛一種自己建立的新秩序,向上的臺階並非永無盡頭。這次戲劇性的複出,他第一次根除了走出龍泉的念想。那麼,僅僅站在龍泉這個臺階上,又應做些什麼、享用些什麼呢?對於女人,從前所自定的規矩還要保留嗎?知道慕慧娟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後,李金堂感到心中那頭蟄伏了好幾年的獅子漸漸醒來,慢慢張開了大嘴。這就使這次會見顯出了一種神秘,一種不確定的擺蕩。李金堂心中慢慢生出了期待,期待著一種什麼,這種什麼又不太能辨出形狀,它在生長、在膨脹,漸漸掛上了幾個焦渴和激動的音符。這幾個不經意抖落出的音符,完全可以看作李金堂前些年奔騰不息的心河濺得飛揚出去的幾朵浪花,它們穿越了時空,在原來心河的故道上砸出一個響動。這樣,李金堂在接見演員時,就顯得格外的年輕,這種年輕從豐厚肥沃的成熟露出尖尖之角,給他平添了一股令人傾倒的魅力,在上千的同類中顯出了鶴立雞群。這種東西恰恰合了歐陽洪梅的口味。李金堂在接見的時候,用一種悵然若失的口氣談了慕慧娟的早逝,談了慕慧娟唱過的所有的戲,談得如數家珍。他確實太熟悉那個女人了。這個早逝的女人曾作為他心靈中一片風景存在了近二十年。這片風景的突然消逝也曾給他帶來過揮之不去的殘缺感,他甚至把慕慧娟的早逝看作自己前半生的一次慘敗。在幹校的五年間,他把這次失敗的原因歸為狂熱的自信。那時他想:一個事業蒸蒸日上的年輕的縣委副書記一定會把名旦綠翠玉吸引過來。最終的結局卻是他敗在一個落泊的資本家少爺手下了。 這次接見使李金堂的內心再一次發生了裂變。他沒想到慕慧娟的女兒竟能在各個方面青出於藍。在他的心目中,慕慧娟已是脂粉隊伍裡的極品。歐陽洪梅又列哪一品呢?李金堂來不及多想,因為他的身份不允許他久久握住一個主要演員的手不放而把其他角色晾在一邊。他說:「我和你的父母很熟,我還要在孔明呆上一段。」 本來,李金堂用不著在孔明呆下去了,他改變了主意。回到公社,他有點後悔沒把再想見見歐陽洪梅的願望表達得明白些。過了兩天,沒見歐陽洪梅來。李金堂心想:隨遇而安吧。這一天,他踱到趙河岸上飽覽了暮秋的景色,回公社吃了飯,突然說要練練字。幾個公社幹部忙了一陣,筆墨紙硯都找齊了。院子裡一聽說李金堂要練字,紛紛來求。這一忙碌,夜已經深了。李金堂推開窗子,輕吐一口長氣。外面,月掛林梢頭,柔光如水。他毫無睡意,踱了一會兒步,重新握住筆,「歐陽洪梅」四個柳體正楷已宣洩在紙上。李金堂先是一怔,旋即釋然地笑了。「字不如人。」李金堂輕吐一句,換過一張再寫。又是正楷,左看右看,沒歐陽洪梅的清俊空靈。試了行書,又覺輕飄浮淺。隸書稍像,有曲有折有意有韻有把玩,但仍覺呆板,曲折意韻全在度中。換了草書,又覺草書太過放浪,這種肆無忌憚與這女子貌合神離。大篆太古,金文瘦細。李金堂擲筆兀自笑了,自語著:「想她不過十###歲,竟都不在法度之中,奇怪。」過了一會兒,他隨手又寫一個「歐陽洪梅」,看了就覺有八分像了,望著字歎道:「真草隸篆四不像,卻像這女子,怪!」再扔了筆,噴出一個哈欠,俯在桌子上睡著了。 歐陽洪梅沒想到李金堂是個戲劇行家,又是母親的朋友。李金堂接見演員時的講話風趣幽默,給歐陽洪梅留下了難忘而美好的印象。等了幾日,她忍不住去了公社,想看看李金堂是否還在孔明。推開虛掩的門,李金堂還在酣睡。看了桌上地下十幾個自己的名字,心裡亂了一陣,又弄不清為何而亂。歐陽洪梅把紙字收攏,李金堂終於醒了。這幾天,李金堂已經作出一個決定:讓她唱戲。他笑笑說:「我等你來,是想和你說個事。聽了你的戲,我就想把縣劇團恢復起來。你有信心比你媽唱得更好嗎?」歐陽洪梅端坐著,「媽不喜歡我唱的,我一唱她就罵我。不過,我確實喜歡唱。」李金堂道:「樣板戲在舞臺上唱,別的戲也要加緊練練。不是現在練,回城之後在家裡偷著練。有什麼困難以後再說,我有多大能力,一定會盡心。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你要超過你媽綠翠玉,你一定能夠超過她。」一個月後,劇團恢復了,歐陽洪梅回縣城當了演員,一個人住在家裡。 一切都在靜悄悄地變化著。李金堂秋天裡很忙,總是在歐陽洪梅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光臨,帶給她一串又一串的驚喜。這種驚喜的心情是在李金堂第一次造訪後突然間出現的。歐陽洪梅沒想到李金堂對她家那樣熟悉,驚奇地問:「你說你和我爸媽是朋友,為啥小時候我一直沒有見過你?」李金堂四下看著這些熟悉的舊物舊景,心裡感慨萬千,惆悵道:「我有二十多年沒進這個院子了。」歐陽洪梅又說:「你沒進過,為啥對我家這樣熟悉?」李金堂微微笑道:「早先我跟孔先生在你家當了幾年小夥計,就住在東廂房。上房一直空著,你爺爺回龍泉時才住。你爺爺愛清潔,隔上半個月,我就要到上房來次大清掃。所以呢,照舊禮,我該喊你一聲小姐。你爺爺待下人寬厚,差不多把我當兒子看哩。」歐陽洪梅感到和這個縣革委副主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消失了,先前心裡存的一點對這個男人的感激之情也一掃而光,油然生出的是一種親切感,嘻嘻笑著說:「那我就有權力吆喝你做這做那了。」李金堂垂手而立,低眉順眼,一臉恭敬的淺笑,說道:「是,小姐。」又直了腰身,「這種親屬關係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小姐早不叫了,我看就叫你小梅梅吧。」歐陽洪梅早咯咯笑成一枝風中垂柳了,強止住笑,掩了口道:「那我可就要叫你金堂了,罷了你的官。」李金堂聲音裡帶著一絲驚喜,齜出一口白牙道:「很好很好,你就叫我金堂吧。」 歐陽洪梅似乎從來也沒有把李金堂當成一個長輩來看,她只是感覺到這是一個男人,是一個可以全面信賴並依靠的男人。在一般的感覺裡,李金堂是爺爺的助手、爸爸媽媽的朋友,同時也是自己的朋友,她很願意按照李金堂的安排做事情。讓她感到奇怪的是,李金堂提出的每一個建議,都很合她的願望。沒過多久,她發現周圍的男人都變得寡淡無味起來,特別是嘴上的茸毛剛剛變硬的小男人。於是,她和別的男人的疏遠就成了必然。劇團本來就沒很多事,幾個樣板戲大家早就諳熟,用不著翻來覆去排練,隨時登臺也不至於穿幫。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冬天裡,更多的時間,她安於在家獨處。獨處其實是一種等候,等候著李金堂突然出現時的那份驚喜。驚喜本來是經不起重複的,可它竟然這樣重複地出現了。歐陽洪梅對此毫無察覺。 隆冬的一天,李金堂一個雪人樣滾進院子,歐陽洪梅趕忙迎著。沒進堂屋,李金堂就從懷裡掏著東西。兩人一起邁過門檻,李金堂就把一遝發黃的油印頁子遞了過去,兩手輪換放在嘴邊哈熱氣取暖。歐陽洪梅第一次發現這個男人的憨態,撲哧笑一聲,嗔怪道:「也不戴個手套,」伸手奪過頁子,朝八仙桌上一撂,摘掉李金堂頭上的火車頭帽,身子探進院子,拍打著帽子上積存的雪花,「什麼寶貝,遲一天也不晚的。你把大衣也脫了拍打拍打。」李金堂脫著軍大衣,用安詳而平和的目光注視著歐陽洪梅的背影,說道:「要不送來,你又要偷一天的懶。我找了三四個地方,只找到《陳三兩》、《玉簪記》,《穆桂英掛帥》還是半本。」慕慧娟鐵了心不讓女兒唱戲,自殺前毀掉了家裡所有的戲本和資料。李金堂要歐陽洪梅趁著這幾年的空閒,把慕慧娟唱過的戲都熟悉了,再把小生的唱段學會,這才發現家裡的腳本和樂譜都不見了。李金堂重新披上大衣,歐陽洪梅一手托著帽子,面對面站下了。李金堂看見歐陽洪梅披著的一條紅圍巾的皺褶裡藏著一些雪花,伸出手,食指一彈,一團白霧飛濺到歐陽洪梅的臉上了。歐陽洪梅很自然地伸出小拳頭搗了李金堂一下,然後捧起帽子要給李金堂戴。李金堂太高大了,歐陽洪梅踮了腳,帽子還無法從上面扣下,喊道:「你就不能低低頭,我總算發現有時候你也有點笨。」李金堂順從地彎下腰。 歐陽洪梅坐在一張圈椅裡蹺著二郎腿胡亂翻了那些發黃的頁子,微微一咧嘴,「這點戲,我一個月就學會了。找不到戲本,你可別說我偷懶。」李金堂說:「我到時候就有辦法了。這戲哪裡要用你一個月時間,我看半個月就夠了。我還有一個會要開,你在家裡看吧。」歐陽洪梅要送李金堂出去,李金堂望著滿天紛紛揚揚的白雪,也很自然地拉了一下歐陽洪梅的手臂,「你呆著吧,沒看雪正緊嗎?」歐陽洪梅感到一種異樣的溫暖,吃吃一笑道:「我又發現你一處笨,我總該去閂了院門吧。」李金堂再望一眼大雪,脫口說道:「也沒人敢來。」說罷了,像是覺著有什麼不妥,低頭一瞅,補充道:「都在抓革命促生產哩,不過你一個女孩子,謹慎一點也好。」認識幾個月來,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就是這一次,歐陽洪梅搗了李金堂一拳,李金堂拉了歐陽洪梅一把。可能是因為下大雪的緣故,歐陽洪梅望著李金堂像熊一樣在小巷滾動的背影,心裡生出一種明晰的牽掛:「該不會摔一跤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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